薑稚衣也在底下笑盈盈,覺得這先生簡直是天崇書院裡最體貼入微的一個。
正想著,谷雨拿了簽子回來,壓低聲道:“奴婢方才偷偷給沈少將軍看過簽號了。”
薑稚衣給她一個讚賞的眼神,望著簇擁在講壇那頭的眾人,過了會兒,看見元策從人群裡走了回來。
簽子抽得差不多了,滿堂的人交頭接耳,彼此對著簽號,問著誰是一號,誰是二號。
等前排眾人湊對湊得差不多,陸續帶上各人的樂器結伴走出學堂去尋清淨之地,薑稚衣看了眼右手邊的元策,清清嗓子,狀似隨意地道:“誰是九號?”
正篤定等著回應,前座忽然響起一句——“我是。”
薑稚衣看著轉過頭來的裴子宋一愣:“我說的是九。”
裴子宋垂眼看了看手中的簽條,將簽號那面轉給她看。
赫然就是一個“玖”字。
薑稚衣飛快轉頭看向右側,恰見元策拿著簽條獨自往外走去。
“阿——沈元策!”薑稚衣脫口而出喊住了人。
裴子宋看了看薑稚衣,又看了看元策站定的背影:“若薑小公子心中已有想要合奏的人選,我可與他交換簽條。”
薑稚衣看了眼裴子宋,正猶豫,那頭元策背著身說了句“不必”,頭也不回地出了學堂。
幽靜的長廊裡,谷雨默不作聲跟在薑稚衣和裴子宋身後,嗅到了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
是沈少將軍抽簽時沒做成手腳,又不想暴露與郡主的關系,所以才不和裴公子交換簽條嗎?
可沈少將軍說的那句“不必”分明一樣會叫裴公子看出端倪,既然這簽換與不換都是同樣結果,沈少將軍為何要將郡主推給裴公子?
再回想郡主方才的三張字條,那前兩張沈少將軍究竟是真沒看到,還是裝沒看到……似乎也可疑了起來。
她都能想到的不對勁,郡主肯定也想到了,谷雨望著連背影都很不高興的郡主,心底隱隱有些擔憂。
谷雨:“郡主若不想上這堂課了,要不咱們回去休息吧?”
裴子宋聞言停下腳步,看向薑稚衣:“薑小公子如果累了,裴某一人也可……”
“誰說我不想?我想得很!”薑稚衣繃著臉冷哼了聲,“方才不過是看那沈元策拿了樣我沒見過的樂器,想問他要來玩玩,誰知他這般小氣……我又不是沒帶樂器,那先生不是說了嗎,世間任意兩種樂器都可碰撞出千變萬化的音律之美,哪裡就非他的不可了!”
裴子宋回想著,似乎並未看見元策帶任何樂器,不過仍是點了點頭:“既然如此,裴某知道有個能坐的僻靜處,薑小公子隨我來吧。”
“好。”薑稚衣一揚下巴,跟裴子宋朝前走去。
走過拐角,不意一眼看見一片熟悉的竹林和一座八角涼亭。
是那日她當著裴雪青的面拉走元策,後來為他包扎傷手的地方。
見薑稚衣忽然停住,裴子宋回頭看來:“怎麽了?”
“……無事,”薑稚衣靴尖一抬,先一步走進涼亭,“確實是個演奏的好地方。”
一旁竹林深處有人聽見動靜,走出來一看:“是子宋兄與薑小公子。”
裴子宋朝來人作了一揖:“文澤兄怎一人在此?”
“我抽到與沈小將軍一組,但他人不見了,我便落了單……我、我實則仰慕薑小公子的——”對面人往八角涼亭看了一眼,看見薑稚衣帶的樂器是塤,“塤藝已久,若子宋兄願意,不知可否將你的簽條相讓與我?”
想起方才學堂裡的事,裴子宋這回沒有詢問薑稚衣,直言道:“既抽到同組便是緣分,緣分並非物件,哪裡有讓來讓去的道理呢?”
薑稚衣眼睫一顫,坐在涼亭中抿了抿唇。
“文澤兄要不還是再去找找沈小將軍吧。”裴子宋又朝人作了一揖,這次是送客的意思了。
對面人不好意思地紅著臉告了辭,離開了竹林。
裴子宋走進涼亭,將手中那把七弦琴擱在石桌上,看向情緒不高的薑稚衣:“說起來,方才我就想問了,薑小公子怎會帶塤來?”
比起風靡於文人雅士、窈窕淑女之間的琴,這塤吹奏起來音色悲淒哀婉,不太像一個貴女會特意去學的樂器。
薑稚衣隨意答:“家母從前喜歡吹塤,我也跟著學過一二,彈琴手多痛,我受不得那個。”
“原是如此。”裴子宋一笑,在石凳上坐下,“那薑小公子便吹塤,這痛手的事就交給我好了。”
薑稚衣一抬眼,耳邊恍惚飄過幾日之前,校場箭靶前的兩道聲音——
“……就沒有不痛,又可以把箭射出去的辦法嗎?”
“那我痛,行了嗎?”
薑稚衣眼色微微一黯,出神片刻過後,坐到裴子宋對面,讓谷雨為兩人翻開樂譜,雙手執起塤:“開始吧,這合奏,我要拿第一。”
“好。”
婉轉的塤聲和著琴聲悠悠飄蕩開去,飄出八角涼亭,一路綿綿不絕地飄向遠方。
遠處高樹上,一身玄衣的少年曲了條腿坐在樹梢頭,靜靜望著涼亭那頭琴瑟和鳴的兩人。
看日光投落時,兩人眼底也會閃爍起光芒。
風揚起時,兩人翩飛的衣袂也會彼此靠近纏繞。
這日光,這風,對誰都沒有不同。
元策將指間那片薄薄的樹葉橫放著壓進嘴裡,輕吹起樂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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