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孤零零一個,也不說話,又身著墨色深衣,若不是尚有胸前繡著的雪白獅子隱隱泛光,整個人簡直頃刻間便要融化在夜色裡。
“上個冬天,王爺恐怕不太好過吧?”
他對著說話的,卻是河中央那輪晃動浮沉著的月影。
“托你們二位的福,我隻帶回了一半雙生菇,雖多次栽種,仍是不活。”
另一個聲音回應。河對岸,尚且完好的橋墩後面走出一個人來,隱約可見瘦高身形。
“難怪喪命的妖獸越來越多。”常青閉了閉眼:“卻為何開始殃及人類?”
“你說朝露?”對方失笑:“她是賣身給王府的奴婢,能為王爺盡一份力,是她八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
“你這視人命為草芥的語氣,跟某人倒是如此相像。”
“什麽‘某人’?是‘她’吧,你還真是念茲在茲,無有一刻或忘。”對方抱起了胳膊:“常兄約我來此,就是為了跟我念你這一番單相思?”
常青忽略了他的嘲諷:“那麽,這埋在地下,隨時可能爆炸的朱雀鬼胎,卻又意欲何為?”
“你真不知?”
“……琅琊王想開蓮心塔。”常青閉了閉眼:“只要封印盡皆被毀。但若蓮心塔開,黑麒麟再出,神州必將大亂,到時候宋室江山難道還能保全?”
“宋室江山?”對岸那人連連搖頭:“可惜王爺現在命如風中殘燭,自顧不暇,又有誰能想著保全他?”
有那麽一小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常青盯著河中的月亮,緩慢地變了臉色。
“難道——”
“不錯。”
“那不過是個街頭巷尾傳說的童謠。王爺一世英明,卻也相信?”
“對瀕死之人來說,即使是童謠,也是救命的稻草。”
月光灑在那人肩上,照亮他薄唇微笑。猶如潛伏在草叢之中噝噝作響的一隻蛇。
“好一招借刀殺人!”常青感歎:“檀先生,常某佩服。”
“哪裡哪裡。王爺想開蓮心塔,這心願由來已久,與檀某無關。”
“不過,王爺這回,確實是下了招險棋。那朱雀鬼胎如此難以控制,稍有不慎,無夏城必將毀於一旦。”河中月影波光,隨浪起伏,照得常青的面孔陰晴不定:“常某這裡倒有一個法子,不用陷無夏於烈火,也可開蓮心塔。”
“你有什麽法子?”
“麒麟血。”
這三個字甫一成形,立刻便有天羅地網,自常青身側草叢中洶湧而出。月光之下,是晶瑩閃爍的細絲,如有生命般層層湧動,而他不避不閃,任由手腳俱被縛住。
對面那個一直跟他對話的人形,早已委頓在地,重新化為一堆泥塊。那本來就只是個傀儡。真正的檀先生此刻站在常青的身後,手中的細絲繞過他的脖頸,只需要輕輕一動,便能割下他的頭來。
“常公子,別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進天香樓真正的目的是什麽。”檀先生咬牙:“只可惜那饕餮看守得太緊——你也不想想,若你真能拿到麒麟血,為何這麽多年毫無動作?!”
“檀先生,不知你廚藝如何?”
常青握緊了手中的筆,筆尖朝後,正頂在檀先生的小腹上。筆上的墨汁一層一層,眼看穿透了衣裳,在朝他的血肉中滲透進去。檀先生大驚,想要抽身,那墨汁卻如有靈性,忽然開始倒退,回到筆尖之上。
他驚疑不定,卻聽得常青道:
“這麽些年,我在她身邊耳濡目染,卻也懂了些烹飪的道理。古人雲,治大國如烹小鮮。成事與熬湯一樣,關鍵在於火候二字。我蟄伏八年,慢慢地熬著,眼見著這碗湯到了滴水成珠的時候——既然她將麒麟血視作性命,我便給她另外一樣東西,甚至比性命更加貴重,只要這樣東西在王爺手中,自然便可換得麒麟血,開蓮心塔。”
“那是何物?”
常青動了動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一個笑意。卻最終還是失敗了。
“我。”
他松開了手中的筆。
這隻生花妙筆,之前在浮魚客棧搶奪雙生菇時,曾被朱成碧故意給弄壞過。之後常青執意不肯吃雙生菇,她也不再勸,只是接著連續數日都不知所蹤。最後常青實在是按捺不住,也不顧頸後的傷尚未痊愈,逼著翠煙跟櫻桃兩個帶他去尋。原來那筆須得用耳鼠耳尖上的毛方能修複,一隻耳鼠耳朵上,僅有兩根白毛可用。時值隆冬,耳鼠盡都冬眠了,也不知道朱成碧從哪裡尋來的法子,竟然在大雪封山的蒼梧山中下了香餌,布開了獵網。
七個日夜,共捕得三百七十二隻耳鼠,修得了這隻筆。
檀先生曾嘲諷說,不過是單相思。他心中卻有如明鏡:寤寐求之,輾轉反側的,從來並非他一人。
然而再珍貴的東西,只要一放手,照樣碎如琉璃。
松手之前,筆杆曾在他指尖徐徐轉動。這一番柔情繾綣,重若千鈞。
但他終究還是放了手。
那筆墜落在地,立刻折了筆頭,裂為兩段,咕嚕嚕地滾到草叢中去了。草叢中傳出了吱的一聲,似乎是驚動了出來覓食的老鼠,隱約有晶亮的小黑眼睛一閃而過,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無夏城的另一端,天香樓的二樓圓窗內,朱成碧在月光下擺開了棋盤,捧著本棋譜,正在自己跟自己演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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