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依然因此很是懷疑這位姑娘是否真的存在。
但他一直也沒顧上戳破藺長生的謊言,因為他真的很忙。藺長生的招搖作風從未更改過,穿衣要最好的織雲錦,熏衣要用流水香,飲酒要朱成碧親手釀的桃花酒。剛開始的幾個月,霍依然的主要任務都是替藺長生料理一波又一波朝這小肥羊撲上來的劫匪。
到了後來,消息傳開,眾人皆知這隻小肥羊後面跟著位冷臉的凶煞保鏢,才慢慢消停了下來。但霍依然依然很忙,原因是小肥羊藺公子的錢袋即將見底,不得不靠霍依然出馬,沿途捕捉各種妖獸去跟巡獵司換取銀兩。
“嗚嗚,等我回蜃樓閣報銷了差旅費,就有銀子還給你了。”藺長生拽著他的袖子哭唧唧。
“閉嘴。”霍依然後悔萬分。
就這樣,霍依然跟著藺長生見識了瞬息萬變的黃山雲霧(順便捉了隻姑獲),也見識了雨水衝刷而成的黔州怪石(加兩隻藏身在石林中引誘路人的狌狌)。沿著長江順流而下時,霍依然還在湍急的水流中,捕捉了一隻搗亂多時的幼年蛟龍,他們所乘坐的船隻方才順利地通過了夔門(所得的錢用來付了船費)。
霍依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全天底下最勤勉的賞金獵人。
發出這種感慨時,他們已經到了無夏城,時候恰好是初春。沾衣杏花雨,撲面楊柳風。他倆各乘著一匹馬,並轡走在無夏的街道上。藺長生又新得了好酒,裝在酒囊裡,半醉不醉地牽著霍依然的袖子叨叨。霍依然看著他的側臉,略微出神:藺長生的眼睛真黑,就像是被細雨洗過了一般,泛著一整層毛茸茸的光暈。
那一刻,霍依然隻覺得無比平靜安詳。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做過那個噩夢了。他甚至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自己的一生竟然就這樣過去了:作為一個普通的賞金獵人,作為霍依然,他那波瀾不興的一生,已經在這個叫做藺長生的人類身畔終老。
但錯覺終究是錯覺,只需要常青嘴裡短短的幾個詞便能令其粉碎:鳴沙鎮,妙音鳥。
“這是我要留給我最心愛的姑娘的。”藺長生還在堅持,“她喝下這個,臉紅紅的,一定很好看。”
“你一定要這個?就算我們得因此進入沙漠?”
霍依然喉中酸澀,嘶啞地問。
他是知道他的忌諱的。兩年裡,霍依然從未跟他踏入過沙漠。但這一回,藺長生卻不曉得哪裡生出的執拗,牢牢抓著盛醉朱顏的酒囊不放。
噩夢再起,這一次是生動無比的幻覺。就在他的眼前,同時重疊著燃燒的火焰,堆疊的屍體,有孩子在聲嘶力竭地哭喊——卻還有藺長生的眼睛。
“不會有事的。”藺長生望著他,滿是崇拜,“我家霍大俠這麽厲害!”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麽。霍依然疲憊地想,就像一隻從來沒有見識過殘忍之事的小獸,輕易地選中了遇到的第一個人,便歡喜地跑過來舔他的手指。而他,因為太貪戀那一點點溫軟的觸感,便放任它一步步接近,甚至忘記了自己才是那隻最大,最可怕的怪物。
這太危險了。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
是該痛下決心的時候了。
“常公子,這樁任務我接了。”霍依然平靜地說,接著朝藺長生轉過頭,“但是,料理完妙音鳥之後,我倆立刻分道揚鑣,從此再無瓜葛。”
然後,他就可以按照原本的計劃,獨自一人安靜地去死了。
三
到達鳴沙鎮之前,霍依然和藺長生在沙漠中一共露宿了五個夜晚。
藺長生平素嬌貴慣了,如何習慣得了幕天席地,夜裡常常輾轉反側。可霍依然比他睡得還要少:無論藺長生何時睜開眼睛,都能看見端坐在篝火旁邊的黑色影子,繃得緊緊地。自從踏入了沙漠,霍依然吃得越來越少,幾乎終日都不發一語,隻將那柄重劍死死抱在懷裡不肯撒手。
藺長生眼看著他的黑眼圈一日重過一日,內心充滿愧疚,把懷裡的酒囊拿了出來遞給他。
“這不是你留給心愛的姑娘的麽?”
“其實,也不完全是啦……”藺長生苦笑著承認,自己根本就沒有見過姑娘的臉,就只聽過她的歌聲,找了這麽久都沒有下落,也不知道去哪裡才能找到。
“我早猜到了。”霍依然還是面無表情。
“但醉朱顏真的是好酒!”藺長生又振作起來,“那葡萄樹在沙漠當中,靠著一點點水源活下來,它見過沙漠裡絢爛的落日,也被清晨的微風吹拂過。你只需要喝一口,四肢百骸都放松了,就能看見這一切——這是它最美好的回憶。”他抱著酒囊,表情虔誠,“不僅如此,還有你自己最美好的回憶——你走過的山,看過的水,全都在這一口酒裡面。”
霍依然朝他扯了扯嘴角,並沒有過來接。
第六天的早上,他們終於進入了鳴沙鎮。
灰撲撲的小鎮趴在地平線上,就像是被人揉皺了又扔下的幾團抹布。褪了色的酒旗無精打采地垂著,下面的屋頂漏著個鬥大的窟窿,生出了一尺來高的芨芨草。所有人家都屋門緊閉,有的甚至被黃沙掩埋了一半,窗戶紙都破了,呼呼地往裡面灌著風。
“有人能住在這裡?”藺長生張口結舌。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話,旁邊一扇門吱呀一聲就開了,出來個腰肢臃腫的老婦人,手裡拎著隻瓦罐。藺長生立刻調換了表情,露出最熱情的笑容要上前去打招呼。老婦人一看見他就跟見了鬼一樣,連連後退,將那扇門在他鼻尖砰地一聲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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