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謝鈺考慮的確實另一件事。
“大人,”他問,“若此案破獲,凶手果然是王河的家人或鄰居,會怎麽判?”
塗爻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忽然笑了,“確實長進了。”
以前的謝鈺隻管抓人、斷案,恪盡職守,至於破案之後怎麽判,從不過問。
簡潔,高效,冷靜,理智,無論什麽案子都能公平公正地看待,不摻雜一點私心雜念和偏袒。
在外人看來,甚至有些冷酷。
當然,他沒有錯。
非但沒錯,簡直完美極了。
但恰恰因為辦事太過完美,反而不像個活人了。
而現在,謝鈺竟開始主動詢問處置方式,就證明他的關注點已經從單純的為朝廷辦事,維護律法威嚴,擴大到關乎百姓。
看似只是一點變動,實則區別很大,足有從執行者到執政者的區別那麽大。
證明這個還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長輩們眼中的孩子,確實已經準備好蛻變成大人了。
塗爻反問他,“律法中如何寫的?”
謝鈺對大祿律法早已爛熟於心,當即不假思索道:“父母殺子,徒八年,或流五百裡,若有情由或年過六旬者,罪減一等;情節惡劣者,兩罰並舉。余者,殺人償命,與生人無異,若有情由,可酌情減刑。”
若單純按照律法來判定,只要殺了人,不管什麽原因,都不可能無罪赦免。
除非……
“除非恰逢天下大赦,”塗爻伸出兩根手指,“或死者確實罪大惡極,凶手為圖自保或救他人,不得已為之,並有足夠的保人。”
後一條的要求太過苛刻,非但要陛下親自許可,一般凶手也很難找到足夠的證人和保人。
說白了,殺王河的凶手和幫凶如果能自首,照現在的民意來看,至少能減刑。
但除非動手的是父母,不然肯定還要坐牢。
所以從他們的立場來看,大家都死咬著不放才是最好的結局:
混帳敗類死了,誰也不用受罰,皆大歡喜。
另一邊,案子陷入僵局,馬冰暫時也沒有什麽事,就回藥園整理藥材。
中間王衡過來喊她搓藥丸,順便問起案子,聽了也是搖頭,“統共就那麽幾根骨頭,難為你們查到現在。”
藥丸要先熬藥膏子,待稍稍放涼卻又沒徹底凝固時搓成小圓球,然後以裁剪好的油紙或蠟丸包裹好備用。
馬冰手腳麻利,很快搓了一堆,王衡就罵兩個小徒弟,“看看人家,再看你們,沒吃飯呐?”
兩個已經晉升為學徒的藥童不敢怒,也不敢言,隻卯足了勁兒繼續加油。
搓丸子這事兒,快點慢點也沒什麽要緊嘛!
師父就是忒要強了些,凡事都愛跟人攀比……
剩下不多的時候,王衡就不用馬冰幫忙了,自己也不下場,直勾勾盯著兩個徒弟弄,看得兩人後脊梁骨一陣陣發毛。
藥膏油膩膩的,馬冰和王衡就坐著馬扎子蹲在井邊,一桶桶打水,一遍遍搓香胰子。
“不怕說句混帳話,”馬冰歎了口氣,“我倒希望這案子一輩子破不了。”
論理兒,醫者合該將天下生命一視同仁,但是個人就有偏好。
她能理解謝鈺的立場和想法,但私心而論……
罷了,反正她就是個偏激的人。
王衡失笑,“倒也不算混帳話,不過嫉惡如仇了些罷了。”
“好大的薄荷味兒,”正說著,趙夫人就從外面進來,一看滿院子都是托著藥丸的大圓簸箕,禁不住笑了,“倒是我來得不巧了,沒得耽擱你們做正事。”
“已經做完了。”王衡剜了兩個徒弟一眼,渾身上下都寫著“不爭氣”三個大字。
兩個徒弟欲哭無淚。
馬冰飛快地洗完了手,先跑到屋裡拿了個墊子,這才請趙夫人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邊,又去泡了一壺金銀花茶。
“別忙,這幾日你也夠累的,”趙夫人拉著她的手道,“瞧瞧,下巴都瘦出尖兒來了。”
王衡笑呵呵道:“這孩子就是忒勤快了些。”
閑不住,不管誰有個什麽事兒都愛衝過去搭把手,活像個陀螺似的。
見這架勢,王衡就知道她們要說什麽知心話,略寒暄兩句,就帶著兩個徒弟去院子那頭,又拿些病例來考試。
趙夫人跟馬冰說了一回胖瘦的話,忽問道:“怎麽這幾日不見袁家的小丫頭過來玩了?”
馬冰身體一僵,不知該如何開口。
趙夫人瞧她的神色,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你們小姑娘家家的,偶然拌嘴也是常有的事,倒不必很往心裡去,過幾日,也就好了。”
馬冰苦笑,心道這事兒恐怕不是過幾日就好的。
見她不說話,面上神色卻變來變去的,趙夫人就說:“若你們姐兒倆抹不開面兒,不如我做東,請幾家夫人來玩,也叫她們帶著自家女孩兒,見了面,再說說笑笑也就好了。”
她自然曉得馬冰人緣極佳,或者說,馬冰極會為人,只要她想與誰交好,就沒一個不成的。
譬如說衙門裡上上下下多少衙役、花匠、廚子、買辦,沒有不說她好的。
再譬如,聽說還有那什麽百花樓的姑娘,白天夜裡盼著她去……
最初趙夫人聽說時,簡直哭笑不得。
倒不是故意作踐那些窯姐兒,終究是苦命人的多,但那是什麽正經地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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