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她,但是她去得太早了,早得讓他連她模樣都記不清。
院子裡練拳法的男子不見了,變成一尊棺木叫人從錦州戰場送了回來。
那個婦人一身素縞伏在棺木前哭得肝腸寸斷,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攔不住她。
畫面一轉,她換了新衣,坐在銅鏡前描眉,遠山一般的黛眉輕蹙著,極美的一張臉,但任誰也看得出她不開心,她說:“他怎麽就不守信呢,說好了要回來替我畫眉的。”
像是閨中少女約了心上人見面,對方卻食言未曾赴約而暗惱。
她看到了他,笑著招呼他過去,謝征沒動,一個四歲左右束著小金冠的幼童穿過他跑了過去,她遞給那幼童一盤桂花糕,嗓音一如既往地溫柔:“征兒,桂花糕好吃嗎?”
他終於開口,幾乎是帶著恨意地道:“不好吃。”
那婦人像是根本聽不見他的話,抱起那幼童坐在自己膝上,溫柔的聲音變得很遙遠,“征兒將來要成為你爹那樣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乖,去外邊吃桂花糕吧。”
然後她點了妝,穿著她最好看的衣裳,隻素著一對眉,用一根白綾將自己掛到了梁上。
她的將軍不守信沒回來給她畫眉,她去尋他了。
仆婦們撞開門,哭聲一片,那孩童站在門口,望見的只是半截掛在空中的豔麗裙擺。
又一次從這個噩夢中掙扎著醒來,謝征渾身幾乎叫冷汗濕透。
彌漫在唇齒間的是一股讓人舌根發麻的藥味,入目便是打著補丁的床帳,床邊逆光站著一個人。
謝征側目看去,就見那樊長玉神色震驚又有些茫然地看著他,手上捧著個藥碗,但另一隻手裡拿的藥匙已經不見了蹤影。
謝征視線低垂,在地上看到了那摔成一地碎瓷的藥匙。
對方呐呐道:“藥肯定是不好吃的啊……”
謝征:“……”
噩夢後比平日裡急促了不少的呼吸突然沒那麽喘了,那點陷在夢境裡的惡劣情緒也因她那句話奇跡般地被壓了下去。
他皺著眉,心情微妙地看了坐在床邊的女子一眼,強撐著坐起來,向她伸出蒼白瘦長的手:“給我。”
他這張臉,哪怕一副病弱模樣,也是極好看的。
樊長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要她手中的藥碗。
她瞥了一眼他手上纏著的紗布,好心提醒:“你這隻手叫劍劃出了兩道好深的口子,虎口也撕裂了,大夫說了眼下不能著力。”
他換了另一隻手,樊長玉才把藥碗遞了過去。
謝征一口悶了那碗氣味令人作嘔的藥汁,把碗還給了她。
樊長玉想起自己之前在他半昏迷時給他強灌藥汁,他咬牙切齒吼出的那句“不好吃”,心說這人平日裡悶不吭聲的,原來竟是個怕苦的。
她從袖袋裡掏了掏,摸出一塊哄長寧的飴糖給他:“吃塊糖就沒那麽苦了。”
謝征喝了那麽多次藥,這是她唯一一次給糖,他就是個傻子也能猜到是為何,臉色頓時不太好看,他閉上了眼:“不用。”
但下一瞬,就被人攥住下顎用巧勁兒迫使他張開了嘴,那塊飴糖就這麽被喂了進去。
“你!”他怒目而視。
樊長玉笑眯眯坐回遠處:“甜吧?怕苦又不是什麽丟人的事,你這個人啊,總是莫名其妙地犯倔!”
可能是她身後的窗戶裡有冬陽淡淡的暖光照進來,以至於她那個笑容看起來格外明媚溫暖。
——至少比他夢中見到的那個已記不清模樣的婦人的笑容溫暖得多。
飴糖在唇齒間化開的絲絲甜味,驅散了縈繞在舌尖的清苦,像是長著斑駁濕蘚的陰霾之地也照進了豔陽。
謝征突然就禁了聲,偏過頭去,抿緊唇不再說話。
他已很久不吃甜食了,自那個婦人哄他去外邊吃完一碟桂花糕,回來她卻已用一根白綾赴黃泉後。
這些年裡,他心底一直深藏著一份怨恨和自厭。
當初沒端著那碟桂花糕出去吃就好了,他一直守在她身邊,也許她就舍不得離開的。
他厭惡桂花糕,厭惡甜食,久而久之,身邊的人便都不再呈給他了。
樊長玉發現了他情緒低沉,但又不知其中緣由,便隻囑咐道:“你這次的傷不比前一次輕,大夫再三交代了,一定要好生休養,至少傷好之前是不能再掂拿重物了。家裡死了不少人,官府正在查案,這段時間是沒法回去住了,先借住趙大娘家這閣樓養傷吧。”
謝征醒來就已瞧見了這是他之前在趙家養傷的閣樓,聞言隻輕點了下頭。
樊長玉頓了頓,又說:“謝謝你護著長寧。”
這道話音和謝征意識混沌前聽到的那一聲重合起來,他這才確定之前那並非是自己的幻聽。
當時她似乎還說了一句話。
“這是我第二次把你從雪地裡背回去了。”
第一次受傷時,謝征昏迷不省人事,這一次,他人雖昏沉著,卻隱隱有些意識。
他能感覺到馱著自己的那道背脊有多單薄。
以至於他此刻再看樊長玉,瞧見她瘦削的肩背和袖口下方隱約露出的一截紗布時,心口像是堵了一團濕棉花,窒悶又帶著潮意。
她背他回來時,她身上也是有傷的。
他動了動蒼白乾裂的唇,說:“你救我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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