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殿,無論文武官員,皆只有樊長玉一人是女子。
她一入席,便引得四面八方的目光看來,好奇有之,打量有之。
先前在金鑾殿上,朝臣們雖已見過樊長玉一面,但那時乃朝會,她面見皇帝又跟著唐培義等人站在大殿最前方,靠後方的官員們只能瞧見她戎甲後方垂落的一襲猩紅披風,今夜這些朝臣才算是真正見過樊長玉了。
樊長玉屈膝跪坐於紅木矮幾前,面上從容平靜,三品的緋色武將官袍穿在她身上,別有一股英氣,她將腰背挺得筆直,似嶙峋山岩間長出的一株蒼竹,在一次次向下扎根向上生長後,磨出一身崢嶸,在這些久經官場的大臣們中間也絲毫不露怯。
皇帝還沒來,文武席間的首位也還空著,大殿內的氣氛還算融洽,相熟的朝臣們三三兩兩攀談著。
樊長玉本想靜等開席,怎料一名面生的年輕武將徑直走到了樊長玉案前,“久仰樊將軍大名,先前在金鑾殿上隻同樊將軍打了個照面,今夜可算是有幸再見樊將軍,我敬樊將軍一杯!”
言罷便兩手執杯將裡邊的酒水喝了個乾淨,還將杯子倒扣過來看著樊長玉。
大有樊長玉若不喝,便是不給他面子的意思。
之前在盧城的慶功宴上,樊長玉能以身上有傷不宜飲酒為由推拒,今夜的宮宴上再不濟也是五品京官,面對這樣的敬酒可不好推拒了。
盧城那些將領頂多是盛情難卻,但這名武將在開宴前就來敬酒,饒是心大如樊長玉,也察覺到了幾絲暗潮洶湧。
她目光掃過那名武將身上的四品朝服,隻道:“將軍過譽。”
拿起自己跟前那杯酒仰頭喝下後,同對方一樣倒腕將酒杯翻轉了過來。
那武將當即就讚了樊長玉一聲:“樊將軍海量!”
賀修筠也察覺到了幾絲不對勁兒,怕其他武將再去找樊長玉喝,執杯起身道:“宋將軍,怎地不同賀某喝一杯?”
鄭文常跟著起身道:“瞧不起誰呢?崇州平叛之戰,老子出力可不比樊將軍少,宋將軍你得跟老子也喝一杯!”
有了鄭文常這話,從薊州一起進京受封的將軍們也紛紛要去找那名武將喝一杯。
這回輪到那名武將推拒不得,被灌了七八杯酒才得以回自己的席位。
經此一鬧,其余還想過來敬酒的也看清楚了,找樊長玉喝了,勢必就得被賀修筠他們再灌上一輪,還沒開席,也不敢太過放肆,便沒人再去找樊長玉敬酒。
樊長玉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鄭文常一眼,從前她還以為這人過於死板,今夜看來,他腦子還是好用的,裝起軍中那些大老粗來還挺像回事。
賀修筠的席位同樊長玉相鄰,席間消停後,他便壓低嗓音同樊長玉道:“陛下先前在金鑾殿上誇讚咱們薊州軍的話,大抵讓許多將軍心下都不服,少不得會在今晚這宮宴上把咱們灌個爛醉如泥。”
樊長玉這才明白了那名武將為何要突然來找自己敬酒。
敬酒是假,一堆人輪番喝下來想給她們個下馬威才是真。
還好賀修筠和鄭文常敏銳,及時擋了下來。
樊長玉不動聲色點了下頭,說:“我知曉了。”
她目光掃過大殿,思量著會主動來同她敬酒的,得是些官職沒她高的或跟她同品階的。官職比她高的,怕是也拉不下臉來做這事。
那些低階武將,她們薊州這邊的將領抱團應該也能應付過去。
不多時,謝征和李太傅一前一後也前來赴宴。
兩人又一次在太極宮大殿門口狹路相逢。
李太傅面上儒雅依舊,不溫不火喚了句:“侯爺。”
謝征身著玄色的武侯朝服,膝襴上用金紅雙線繡出的祥雲紋在燈燭下閃著粼粼微光,繁復得令人眩暈,冠玉般的臉上透著幾分冷淡的倦怠,散漫一撩眼皮,道:“真是巧了,又遇上了太傅。”
他微錯開身,語氣卻半點沒有他言辭中的敬意:“太傅乃三朝元老,太傅先請。”
李太傅道:“侯爺戰功蓋世,在此番平叛之中亦是居功甚偉,今夜這年宴,也是慶功宴,還是侯爺先。”
相比謝征的狂妄輕慢,李太傅的姿態可以說是謙讓有加了,跟著李太傅的一眾黨羽都面露憤憤之色,從前遇事便第一個冒頭的李遠亭這次卻出乎意料地沉默寡言。
謝征視線掠過李太傅,落到李遠亭身上,眼底多了幾分冷嘲。
他道:“太傅既如此相讓,本侯便卻之不恭了。”
言罷抬腳邁進了大殿,李太傅身後的門生不忿想出言,剛上前一步就被李太傅揚手攔下了。
那言官不解道:“太傅,就任他如此狂妄嗎?連魏嚴在您跟前都不曾如此。”
李太傅眼底因年邁似覆著一層淡淡的藍灰色,讓他眼神間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冷漠:“年輕氣盛,且狂極這一時,終會跌跟頭的。”
幾名李黨的官員聽著李太傅這似是而非的話,神色各異。
隨著謝征和李太傅入席,原本喧嘩的太和宮一下子便靜了下來。
樊長玉朝謝征的席位看去,許是許久未見過他了,又是頭一回瞧見他穿朝服的樣子,竟看得愣了一下。
她一直覺著,“人靠衣裝馬靠鞍”這話在謝征身上是不適用的,生成了那樣得天獨厚的一副好皮囊,他就是穿著一身乞丐衣裳,也自有一股金玉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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