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傅滿嘴苦澀,他終是明白魏嚴為何不提當年之事了,這是……辯無可辨。
承德太子和謝臨山身死錦州,他前去調兵卻又中途回了京城,隨即血洗了皇宮,任誰聽了,也不會覺著魏嚴清白。
何況……他回京之由,以他的性子,也萬不可能公諸於眾。
終是問心有愧,才會在先帝用淑妃做局算計他時,一頭扎了進去。
陶太傅身形似乎都頹然了幾分,望著天井處慢悠悠飄下的佚?雪花,沉痛長歎:“國孽啊……”
一句“禪位”之言埋下禍端,太子性情溫慈不予采之,又因治下不嚴傳到了先帝耳中,至此禍起。
如今再看當年之局,又該怪誰?
怪魏嚴留下禍言?怪太子治下不力?怪賈家設了生祠毒計?還是怪先帝狠辣歹毒?
終是這一切串在了一起,才最終導致了錦州的血案。
後來人苦苦要尋個真相,可這真相……實在瘡痍淒涼。
比起陶太傅的淒然,魏嚴神情倒是冷硬如初:“我不是太子,人若殺我,我必先除之而後快。”
“隨家夾著尾巴過了這麽多年,我沒動他,只是礙於錦州一破,北境無人,總得要支軍隊抵擋南下的北厥人。永平十五年,終將隨家逼反,我本要另派人平叛,隨家先一步讓謝征聽到了關於錦州血案內幕的風聲,他若安分,不查當年之事,我便依綰妹遺言,留他性命。他既要查,我已殺他謝氏查當年之事的族人無數,不多他一個。”
陶太傅愴然不知作何言語。
魏嚴眉眼愈漸冷厲:“宮變那日,若非他還有後手,也早血濺午門了。今朝我落在他手中,亦是成王敗寇,願賭服輸。”
他說完便閉上了眼,哪怕坐於一片枯草中,亦身姿煢煢,巍峨如磐石。
李太傅又獨自枯坐了好一會兒,在二人身前的棋局上落下最後一子,才巍巍起身,說:“這盤棋,終是下完嘍……”
天井處飄下的碎雪落至他發間,恍惚間,已是滿頭鶴發。
行至拐角處時,顫巍巍的步子微頓,啞聲同一直站在牆這頭的青年道:“你都聽到了?”
天寒地凍,大牢外的簷瓦上墜著一片冰凌,浮光暗沉,靜立於窗前的單影佇立無言。
夾道處的火光,隻照出他半截蒼白冷毅的下顎。
裹著血痂的往事終被揭開,拖拽出的真相依舊是血淋淋的。
只是當年那個寄養於謝府常在午夜噩夢的血色中驚哭的稚童,自屍山血海中一路走來,已成了如今心堅如鐵的模樣,再慘烈的過往鋪陳在眼前,也撼動不了他眼底的冷漠分毫。
從牢房天窗處飄進的細雪在牆角冰冷的青磚上積了薄薄一層,寒風從夾道穿過,不厚的錦袍裹出青年人堅實挺拔的身軀,不複單薄,已能撐起天地。
“多謝老師。”嗓音冷而沉啞。
謝征朝著陶太傅一揖後,抬腳往天牢出口走去,一步一步,不急不緩,沉穩堅定。
陶太傅看著他清冷孤絕的背影,回首看魏嚴的牢房方向,滿目蕭然,又是一歎。
那老東西,最後分明是故意說那番話的。
十七載,他用自己做磨刀石,終是鍛出了大胤朝這把最利的刀。
時光荏苒,英雄作古,那沾滿鮮血的錦州一案,如今再看,終不過啟順年間的一盤棋,將軍、朝臣、帝王、皇子……當年的所有人,都是這盤中棋子,各為其謀,廝殺出了個破敗山河。
陶太傅上一回有這般滿心淒然之感,還是自己在前線督戰,妻兒慘死於異族人刀下,十幾年後的今日,心中淒意更甚之。
他步履蹣跚著慢慢往天牢出口處走,在拐角處的石窗前,瞧見一燦若驕陽的姑娘從馬背上翻下來,笑意盈盈駐足同那一身淒絕從天牢走出去的青年說了什麽,那青年人滿身的霜意似乎便慢慢化開了,接過那姑娘手中的韁繩,二人於紛飛的大雪中並肩離去。
陶太傅淒沉的眼底終浮起了幾分和藹笑意。
還好,那把刀,找到了自己的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