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有常自責道:“當年錦州失陷的消息傳來,軍中上下一片混亂,我也那時也沒料到會有魏嚴構陷孟將軍一事,壓根沒想到那封信會大有用處,等朝廷的問責下來後,我再想去找那封信,已找不到了……”
頭依舊疼得厲害,讓謝征不自覺皺眉。
信最後到了魏祁林手中,這其中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麽?只是朱有常也不知道了。
他面上愈是蒼白,愈顯平靜,已問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道:“魏嚴勾結反賊,已被李家彈劾,不日便要在金鑾殿上被問責,朱將軍且先好生休養,十七年前的血債,本侯會向魏狗一一討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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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朱有常住處離開後,謝忠一直亦步亦趨跟著謝征,幾番欲言又止。
雨勢漸小,從回廊簷瓦上墜下的,只剩一片珠簾似的細小水珠子。
謝征一身褚袍,單手負於身後,靜立於簷下看著院中一片濃翠青竹,俊秀的眉眼間似漫不經心,又給人以滿身清貴都壓不住那股沉鬱煞氣的心驚之感。
謝忠躊躇再三,終究還是開了口:“侯爺……”
謝征眼皮不動,隻說:“不用跟著我,下去吧。”
謝忠難得逾越道:“夫人當年之舉,想來也是為了保全侯爺,不得已而為之,侯爺莫要傷懷,將軍和夫人泉下若知侯爺如今的本事,也會含笑的。”
謝忠眼神陡然冷戾:“下去。”
謝忠抬眸看了一眼謝征冷硬的背影,在心底輕歎一聲。
他一直都知道,謝夫人的自縊,是謝征解不開的一個心結。
如今真相大白,於謝征而言,只怕會更加痛苦。
過去的十幾年裡,他恨謝夫人軟弱,恨她狠心拋下他,任他被仇人教養長大。
可謝夫人卻是在撞破魏嚴的陰謀後,為了保全朱有常和謝家舊部自縊的。
魏嚴可以關朱有常等人一輩子,卻總不能關自己的親妹妹一輩子。而只要謝夫人還活著,謝征就終有一日會知道當年的真相。
以魏嚴的手段,大抵只會斬草除根。
謝夫人是為了保謝征的命,才選擇了自縊,她留下遺言讓魏嚴教養謝征,也是想把謝征送到魏嚴眼皮子底下,讓魏嚴徹底放心。
一年前謝征聽到那些傳言,開始重查錦州一案,魏嚴也的確設了死局,想讓他死在崇州平叛之戰中。
讓他憎恨又想念了十幾年的母親,其實是為他而死,謝忠不知自己眼前這位從少年時期,就用單薄的肩膀扛起整個謝家榮辱的青年人內心會痛苦成什麽樣。
他清楚謝征的性子,有再多寬慰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拱手朝謝征一拜後,終是退下了。
偌大的回廊空蕩蕩隻余謝征一人,冷風又刮了起來,吹得細雨斜飛,飄進廊下,擦過他蒼白的臉龐,隻留一片冰涼的濕意。
謝征背靠廊柱,支起一條腿坐到了木質欄杆上,濃黑的長睫半覆下來如扇,一瞬不瞬望著遠處竹葉上的雨水因匯聚了太多,承載不住從葉尖往下滴落。
他試著很努力去回想,但還是記不起那個女人的樣貌了,腦海裡只有個模糊的影子在很溫柔地笑,似乎這世間沒什麽過錯在她那兒是不能得到原諒的。
可她留給他最後的記憶,只剩他站在門口,從房內望去飄蕩在空中的半截裙擺。
這個場景在無數個夜晚裡折磨著他,讓他冷汗涔涔驚厥著從噩夢中醒來。
他恨她軟弱自私,她卻是為了保他而去的。
額前的碎發被冷風吹到了眼瞼處,謝征微揚起頭,抬手覆在了眼前,維持了這個姿勢很久,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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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府。
這一場秋雨,仿佛要洗淨天地塵垢。
魏府的高門華屋前,亮著兩盞燈火,隱在夜幕裡的桐楊濃陰中,好似一雙猩紅獸眼。
書房窗前一地野菊在冷風淒雨裡挺立著花骨朵兒,瘦弱的花莖苦苦支撐著,說不清是傲骨還是執拗。
滿朝皆知魏嚴愛菊,卻又不喜那些名貴的花種,獨愛漫山遍野隨處可見的野菊。
整個丞相府,種得最多的,也是那一長就長一片的野菊,憑著那堪稱蠻橫的長勢,府上的下人打理稍微怠惰了些,野菊就能逼得花圃裡其他花草無處生長。
案前鋪著三尺暖光,筋骨強勁的老者提筆閱卷,在秋雨未停的涼夜隻著一件單衣,身形也不顯單薄。
跪在下方的人浸著冷汗將白日裡的事稟報:“……有兩撥人前來劫獄,您多年尋常州虎符未果,是朱有常將虎符縫進了自己的斷腿裡。前一波人帶他出獄時,被天字號的人纏住,他雙腿行走不便,怕拖累那些人,撿了把匕首剜開腿肉,將虎符取與了那些人……”
“後又殺來一撥人,看武功路數,應出自謝家,他們趁天字號去追拿走了虎符的前一撥人,救走了朱有常……”
老者筆下未停,昏黃燭光映出的墨跡,方遒有力,一勾一橫宛若屈鐵斷金。
時人崇尚行草,入仕之人則以寫得一手好台閣體而備受推崇,魏嚴卻是以一手瘦金體聞名。
字如其人,瘦筋硬骨。
沒聽到老者出言,跪在下方的人額前冷汗越聚越多,在未知的恐懼達到頂點時,朝著案前重重一叩首,前額抵在冰冷的地磚上,顫聲道:“請丞相責罰!”
老者終於停了筆,朝下方投去淡淡一瞥:“自己去刑室領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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