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雪滿雙目輕輕闔動著,沉默良久才道:“其實我隱約對父親的想法有些猜測,若真的是那樣,也難怪母親想要殺了他,難怪母親討厭我。”
任平生思維轉的飛快,將她之前的懷疑問了出來:“衛家主是不是想利用半妖做一些事情?”
衛雪滿有些驚訝,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最終點頭。
“印象中,在我小時候,父親對我非常好,我是眾星捧月的衛家大公子,但七歲那年,滄瀾城所有家族適齡的孩童一道引氣入體時,我不是最快的那個,而是第三,父親看我的眼神就開始變化了。”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眼神,像是審視,像是不解,又像是失望,回去之後,父親將我關了禁閉,將我和另外一群未進化完全的半妖關在一起,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個半妖,隻覺得他們半人半妖的模樣實在太可怕,在禁閉室裡哭嚎了整整七天才被放出來。”
“那日之後,父親就知道了,我確實是個罕見的進化完全的半妖,可我無論是人類的修行天賦還是妖的種族天賦都實在算不得高,和記載中的完全體半妖並不相同,不能為他的大業帶來任何的助益。”
衛雪滿偏過頭來,說出來這些話之後,他反倒輕松了不少,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那之後不久,母親就和父親決裂,逃回海裡,我被發配到這裡沒人理會,有幸得了姑姑的關照才能順利長大。”
任平生終於明白,同為完全體的半妖,衛雪滿和殷夜白的修行天賦為何差距如此之大。
“是因為鮫珠被封印?”
衛雪滿:“應該是吧,其實我在尋常修士之中修行速度也算得上快的,但比起父親期望的還是差了太多,永遠算不得最拔尖的那個,只能勉強跟在第一梯隊,甚至還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任平生捕捉到了他口中突然出現的一個稱呼,了然道:“你去天衍當暗探,是因為衛家拿你姑姑威脅你?”
衛雪滿點頭。
前面談及他自己的苦痛,他都能輕松地揭過,現在說道這個,他一時有些啞口,覺得心裡堵得慌,胸膛起伏半晌才道:“我在這偏院中待了很多年,一向也無人理會過,姑姑覺得時間到了,可以送我離開衛家。”
“她同…師尊是舊友,寫了信給我帶著去天衍,叫我往後再也不要回來,隻當自己是個沒有親族的孤兒。”
衛雪滿回憶著當時發生的事情,其實過去得也不算久,但那時的罅隙中生出的希望對於當時的他而言是晦暗生命中的一點點微弱火光。
逃離衛家,從此山高海闊。
他沒法拒絕這樣的誘惑。
“姑姑是衛家嫡系中唯一的女孩,能力也強,是父親的左膀右臂,在衛家很有威信,我們本以為在她的幫助下,我一個不起眼的棄子要離開並不困難,事實也確實如此,我順利地逃了出去,從滄州到雲州,一路都很順利。”
任平生靜靜地注視著他,輕歎一聲,知道每個悲哀的故事中那個令人不願聽到的“但是”還是如期而至了。
衛雪滿輕聲回憶道:“到雲州的第一天,我興致勃勃地去報名五宗考核,回去的時候在可客舍裡看到了衛家的人。”
說到這裡,衛雪滿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才道:“我認識那兩個人,他們聽從父親的直接指揮,那就是父親派來的人。”
直到現在,衛雪滿回憶起那日發生的事情,還是覺得一陣深入骨髓的寒冷。
那兩人給了他一張傳音符,冷淡道:“大少爺,家主有話囑咐你。”
衛雪滿還沉浸在被衛家追堵的驚嚇之中沒有回神,直愣愣地接過傳音符,符紙發燙,父親的聲音從中傳了出來。
“雪滿,旅途還愉快嗎?”
衛雪滿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凍結了,喉嚨乾啞,像是被粗糲的砂石劃破,湧起一股額心的血腥味。
父親知道,他什麽都知道。
傳音符那頭是衛晉源一貫溫和的聲音,輕笑著對他說:“孩子大了,想自己出去闖闖,這是好事,為什麽不告訴父親,而是要自己偷跑呢?”
衛雪滿隻覺得自己牙齒都在打顫,衛晉源似乎對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又添了一句:“因為你,阿萱犯了大錯,受到長老堂的問責,須懲以第一條家規,雪滿,你知道是什麽吧?”
衛家家規第一條,背叛家族者,斬斷靈脈,廢除修為。
他深吸一口氣,姑姑寫的給天衍掌門的信還沒有拿出來,他想了很多逃離家族之後要怎麽生活,但新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就戛然而止。
就像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還沒有徹底形成,就已經終止在了禁閉室暗無天日的七天。
那頭,衛晉源饒有興致地說:“雪滿,幫父親做一件事,做成之後,我就放阿萱離開,你們一起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衛雪滿牙關緊咬,頸間青筋凸起,呼吸凌亂地發出了第一個粗啞的音節。
“好。”
然後,他成為了衛家埋在天衍的一顆釘子。
他拜入了靈華峰門下,但姑姑寫給師尊的信,他再也沒有拿出來過。
衛雪滿本來以為自己說起這段故事的時候會很平靜,他的語氣確實也確實很平靜,直到溫熱的手指從他臉上揩過,一片濡濕,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掉淚。
溫暖的陰影靠近,將他虛攬住,溫厚而篤信的氣質讓衛雪滿一下想到了自己的那位朋友。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