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心頭血逼退的池讖再度上前而來,黑色鐮刀無情地斬下,其勢之險,竟隱約將空間都劃破。
周遭的空間被撕裂,顯露出和夢微山天空穹頂遍布的天裂相似的裂紋,裂紋那一頭,是無窮無盡的虛空風暴。
任平生仍然感覺到心口的創傷在往外湧著血,在這種時候,她心裡竟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
人的身體裡竟然是有這麽多血可以流的。
世事無常,她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折在這裡,卻也在赴死前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
這張符,她在一千年前也隻畫出過一次,那次其實也算不得完全的成功,只是誤打誤撞有了相同的效果。
雖然僅僅誤打誤撞,效果也足夠驚人,讓她的一眾好友都為此驚歎不已,素光塵還特地給命了名,正是她前一夜在神樹鏡塵中畫出的那道“照夜白”。
但只有任平生自己知道。
她是不滿意的。
這還不是她的極限,也不是她真正想要畫出的那道符的樣子。
這張符極難,要在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裡畫出世間至難之符,於尋常符師而言根本無法想象。
可任平生在這種生死一線的關頭,心中竟荒唐地湧現出一種久違的興奮感來。
赴死前,若說還有她能補全的最後一個遺憾,就是將這張符完整的畫出來。
她太過專注,甚至稱得上虔誠。
根本沒有意識到,在她的心頭血血落入夢微山的土地之後,這山、這樹、這天、這地,無不是在發生著變化。
這些變化全都在瞬息之間。
池讖認真起來之後,站在世界之巔的道成歸的一擊,直接將那護佑在任平生身邊的無形壁障撕碎,再一鐮刀,徑直向著任平生的頭顱斬去。
也就在此刻,任平生筆下之符落成。
比之“照夜白”,這張符的符面要簡潔得多,也要生動得多。
與其說這是符,倒不如說這是一張畫。
一幅畫,寥寥幾筆,將天地山川盡收筆下。
西起雲州岐嶺無望的雪,東至滄州滔滔不絕的浪,南抵昇州的長風與皓月,北達曲州無垠的曠野。
她畫得簡單,卻沒有落下任何一個地方,就好像大荒這幅綿延廣闊的山河萬物早已被她銘刻在心中,落筆即成。
身體被抽乾的鈍痛在提醒她,這根弦繃到了極限,即將斷裂。
血色的山河之景仿佛和天地融為一體,最終,這血色的筆跡由晦暗轉為明亮熾烈,仿佛熊熊燃燒的無盡野火,瞬息間將整個天地都點燃。
這次的符,不需要任平生再點燃符火了。
她也再無余力引火。
她的心頭血是最明亮的焰色,終於將這方沉浸在無盡黑夜中的天地,帶來一絲光亮。
她最後的心力也即將耗盡。
無數雙眼睛都注視著這裡,看著這道火光不算大,卻足夠熾烈。
卻終究是一閃而逝,天地再度回歸成暗色。
人們無不失落。
……
定州皇城的最高處,人皇拿著那把巨大的槍眺目北望。
他是這個皇朝的第一任帝王,自他登基之後,已經許久沒有人讓他等待這麽久了。
哪怕天地皆暗,禁宮中的滴漏依舊兢兢業業。
最後一滴也落下後,人皇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十二個時辰已過。
他提起銀槍,槍的尖鋒在地面劃出令人齒冷的聲音。
身旁的內侍淒聲懇求:“陛下!”
這內侍跟了他多年,人皇倒也仁慈,聲音透露著一些不明意味的喟歎,緩緩道:“朕,已經等了十二個時辰。”
“這些年,還從未有人讓我等到過十二個時辰。”
片刻,人皇聲音輕而徐,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
“是時候了。”
銀槍的尖鋒似有雪芒熠過,人皇舉起這把十個成年男子合力都難搬動的銀槍,輕巧地挽了個槍花。
這動作他也有多年未曾做過,當了皇帝之後若還這樣,總顯得不太穩重。
內侍還欲再勸,人皇卻虛虛抬手,手指在空中劃過一個圓弧,將整個定州都囊括了進去。
他說:“長吉啊,這些地方都是皇朝所屬,以前到了現在這個時間,各城的坊市、農田都熱鬧非凡,有些地方甚至能一夜燈火如晝,可他們現在都被黑暗止住了腳步。”
他一邊說著,手腕翻轉,銀槍的尖鋒在烽火台冷硬的鐵壁上狠狠劃過,激起一道刺目的火星,許是因極暗之日暗合天地之力,這本該蔓延開的火星閃爍片刻,又暗了下去。
人皇早有預計,並不失望,將槍尖抬高了些,逆著鐵壁的星羅紋路斜鋒向上。
滋啦兩聲,又冒出些火星。
長吉惶恐地想著,陛下早幾年就讓太子開始親政,自己退居後方鎮守皇朝,是不是為了這一日。
“早些年,有人跟我說,這天要是塌了,有更高個的頂著,如今也不過一轉眼,我就已經成了定州最高的那個。”
人皇渾不在意,繼續道:“那就該由我來頂著。”
內侍知道,此時再說什麽咱們定州還有廣息先生都是空話。
人皇決定的事情,誰也阻止不了他。
就在此刻,如同人皇槍尖激起的火星一樣,天邊也有一個地方亮起一道火星,格外耀眼,仿佛天際懸掛著一顆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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