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在嘲笑這永壽宮的守備,還是在嘲笑她的眼睛,又或是都有。
他從進殿後一言未發,卻好似說了很多。
不單是太后在看他,殿內的宮女太監也都在偷瞄這對母子,原來肅王並不如傳聞那般面容可怖,但比傳言的還要囂張目中無人。
可惜沒能窺探更多皇家辛秘,玉嬤嬤就開始趕人了,“還傻愣著做什麽,沒瞧見王爺來了,還不快去準備茶點。”
宮人們皆是縮著脖子帶上門退了出去,很快殿內便只剩下他們三人。
玉嬤嬤是跟著太后大半輩子的老人,凌越出生時她就在,從姑姑熬成了嬤嬤,自是什麽陰私事都清楚,她不走是怕凌越會對太后不利。
而凌越卻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冷漠地道:“出去。”
他對她只動口未動手,全因幼年時,受過她一兩分的照顧,這種吃人的深宮,能有一兩分便算不容易。
玉嬤嬤有些猶豫,她雖然在這也起不了什麽作用,可好歹還能勸兩句,真有危險也能擋一擋。
見她沒動,倒是蘇太后沉聲道:“出去吧,他還不至於弑母。”
這句話可太重了,連玉嬤嬤這等見過大風大浪的人,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輕呼了聲:“娘娘。”
“去吧,正好哀家也與王爺有話要說。”
太后都如此說了,玉嬤嬤隻得退了出去,路過凌越身邊時,忍不住側目看了眼,太后定是也沒想到,曾經一時心軟留下的孩子,如今會成為她夜夜難眠的夢魘。
暖閣開著窗,陽光從外透進來,屋內靜得猶如冰窖,母子二人相對而立,誰都沒先開口。
過了約有半刻,蘇太后終是站不住了,她緩慢地挪到了窗邊的貴妃榻坐下,撫著胸膛小口小口地喘著氣。
“多年未見,阿越倒沒怎麽變樣。”
凌越看著她老態的背影,以及走路的姿態,心中蔓起一股譏諷之意,真是可笑極了。
她有什麽資格,讓他背上弑母的罵名,光是自己嚇自己,她就足夠將蹉跎至死了。
也不需要她說什麽賜座的話,自然地闊步過去,在一張圈椅上坐下,明明是不大的暖閣,椅子也多得不得了,他偏生選了張最遠的,兩人隔了半間屋子仿若陌生人一般。
不,陌生人好歹有客氣,他們連基本的客氣都省略了。
凌越不耐地抬了抬眉,“省點口水,別噎死也要說是我喂的水。”
蘇太后:……
她原本心裡還存有兩分幻想,覺得他讓人出去又沒急著開口,是不是代表兩人的關系還有緩和的機會。
不想他一開口,便直接戳破了她的幻想。
“以前確是哀家對不住你,但哀家也有難處,你若願意,哀家願意贖罪。”
這真是凌越近來聽過最滑稽的話,他輕笑了聲,沒抬眼淡聲道:“贖罪,拿什麽贖?”
“拿你這雙瞧不清人的眼,還是拿走不動路的腿,亦或是你打算拿你寶貝兒子的皇位來贖。”
最後那句,著實戳到了蘇太后的痛處,她最為在意的便是這個。
她以大兒子為榮,以這出生便帶有異瞳的妖孽為恥,不論是怕他手握大權會毀了大雍的百年基業,又或是怕他會弑兄弑母,總之她是決計不希望皇位到他的手裡。
“阿越,他到底是你兄長。”
他的唇角微微上揚:“我何來的兄長。”
他記得清楚,四歲那年他頭次離開偏殿,能有機會與幾位皇兄見面。晨起,嬤嬤給他穿上了新縫製的襖子,打理得乾淨清爽,滿懷期待地踏進花園。
可等著他的是漫無止境的譏諷與作弄,“瞧,真有人的眼睛能是那種顏色的,我聽宮人說,他肯定是野種,不然為何咱們的眼睛都與他不同。”
“真惡心,就他也配與我們做兄弟,說出去丟死人了。”
他被無情地推倒在泥地裡,新製的襖子他平日隻舍得看兩眼,原本打算年節再穿的,卻被踩得不成樣子。
彼時的他尚不明白,為何他們穿戴的皆是名貴之物,卻還要作弄個連新衣都沒有的幼子,更何況這個幼子與他們還是親兄弟。
“別打了,是大皇兄來了。”
他聽嬤嬤說過,他與大皇兄一母所出,大皇兄一定會護著他的,他艱難地仰起頭,看向那個在他眼中文氣清瘦卻高大的少年。
幾乎是一眼便認出,這便是他的嫡親兄長。
他被關在偏殿不許外出,曾不止一次問過嬤嬤,他的娘親與兄長為何不來看他。
嬤嬤說娘娘艱難,大皇子課業繁重,他們的心中都是念著他的,讓他莫要給他們添麻煩。
他最喜歡的就是聽嬤嬤講他們的事情,翻來覆去怎麽都聽不膩,他想兄長一定是知道他被欺負,特意來救他的吧。
他正要咧嘴笑,想說他沒事他不疼,就見他那好兄長冷漠地從他面前走過,甚至除了第一眼的對視,後面便再未看過他一眼。
隻輕飄飄地丟下句話:“莫要太過了。”
那話甚至是在關切他們,擔心他們做的太過會挨罰,而他不過是株任人踩踏的野草。
不論是有苦衷也好,害怕他也罷,總之從那日起,他再未問過嬤嬤有關兄長的事。
直到他九死一生,看著那位文氣的少年一步步坐上皇位,等來的卻是讓他去軍中歷練的旨意,原來根本就沒什麽苦衷,這對母子是單純的不喜與厭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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