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忽然呼痛一聲,著急忙慌地抽出被沉重櫃門夾住的手指。
這一幕太滑稽,倪素險些忍不住笑,一隻冰冷的手忽然捂住她的嘴,她眨動一下眼睛,卻嗅到清淡的血腥氣。
不知不覺,他衣袖的邊緣已被血液浸濕,細膩如玉的腕骨上剮傷猙獰,血珠墜在他腕底,將落不落。
“行了,你瞧瞧你能做成什麽事?那櫃子本是存放雜物的,哪裡能放鐵錢?放算盤的也鎖著呢!”
外面是那管事沒好氣的聲音。
緊接著便是櫃門外的中年男人賠笑的漂亮話兒。
徐鶴雪靜默地聽著外面兩人說話,正欲松手,卻不防被她握住手指,如此溫熱的溫度緊貼,令他一顫。
指腹幾乎還殘留她臉頰的觸感,因為她忽然的舉動,他不禁蜷握掌心,側過臉來看她。
她沒有摘帷帽,此刻挑起一邊的輕紗,燭火照亮她半張白皙的面容,烏黑明亮的眼睛,紅潤的唇。
一綹細發落在她頰邊。
徐鶴雪意識到她在審視他的剮傷,立即要抽回手,不欲再讓她細看,可她的手指緊緊地勾住他的手指。
心跳,是血肉之軀才會有的。
而他沒有。
倪素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審視這道施加在他身上的懲罰,像是白雪沾汙的證據。
若是人的外傷,她有的是辦法令它愈合,可偏偏,它不是。
她輕吹的氣,如風拂過他的手腕,徐鶴雪發出極輕微短促的氣聲,幾乎心神俱顫。
第54章 踏莎行(五)
出了滿裕錢莊, 綿軟的春雨落來,在倪素的鬢發間點綴晶瑩細小的水珠,“徐子凌, 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經這副模樣了, 一定要在此時去找蔣禦史嗎?”
無紙傘遮擋,倪素與面前這個衣袖沾血,面容蒼白的年輕男人相對而立, 雨水衝淡他袖子邊滴下去的血珠,他唇色淡薄, “你可有聽到那管事說的話?掌櫃胡栗元宵當夜出去時, 身上帶了一樣東西。”
“……一本書?”
倪素想起來。
徐鶴雪“嗯”了一聲, “此前我忽略了一件事, 杜琮的帳冊雖記錄了他的銀錢往來,但帳冊中的官員,無論是底下的, 還是上面的,都不具名。”
“可那些錢,是借滿裕錢莊從各地流轉而來, 滿裕不可能沒有一本暗帳。”
“所以, 胡栗帶在身上的書冊,極有可能便是那本暗帳?”雨聲沙沙, 倪素回想起元宵當夜在瓦子裡的種種,“可他帶著那本帳到瓦子裡, 究竟是去見誰?”
無論是誰, 大抵都與那帳冊上的人脫不開乾系。
“吳岱的癲症若真是他自己故意所致,那麽他一定是擔心官家雖不治他的死罪, 但有人總會對他下死手,而與其坐以待斃,他倒不如先做局,引夤夜司清查滿裕錢莊。”
燈籠裡的燭焰被雨水澆熄,徐鶴雪的眼前歸於黑暗,他卻隻頓了一下,又道:“可滿裕錢莊究竟有什麽是值得夤夜司查的?唯有這本暗帳。”
“胡栗的屍體方才從瓦子裡被找出,便被夤夜司帶走,你我雖無機會探查胡栗的屍體,但從夤夜司的反應可以看出,他們並未在胡栗的屍體上發現什麽東西,而此次清查滿裕錢莊,他們也並未找到吳岱想讓他們發現的東西。”
徐鶴雪只聽見雨聲,一雙空洞的眸子微動,不由輕喚:“倪素?”
“所以你覺得,那暗帳已在元宵當夜落入蔣禦史之手?”
倪素出聲。
“我只是猜,蔣先明那夜並未對我說真話,而夤夜司今夜將滿裕錢莊的管事放回,無異於告訴杜琮帳冊上那些不具名之人,夤夜司並未查到滿裕錢莊的暗帳。”
可帳冊究竟到了誰的手上?徐鶴雪相信那些人如今應已坐立不安,正在想盡辦法尋找帳冊的下落。
“我必須盡快確認此事,遲則生變。”
徐鶴雪看不見倪素此時是什麽神情,春夜雨濃,他站直身體,循著她的方向,施以揖禮,“倪素,請你——幫我。”
“我此生……”他話才出口,頓覺失言,他早已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又何談此生?
他輕垂眼簾,“正如你此前所言,我回來,雖有過要尋舊友的心思,然人鬼殊途,我以為,見了又能如何?不過徒增傷悲,於他無益。但我,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是我在幽都,甚至是重回此地的唯一意義。”
“倪素,你招我回來,是我在幽都百年,唯一遇見的,最珍貴的機會,我不敢遲,我怕一遲,便又是人間十五年。”
人間十五年,幽都近百載。
“而我不知,下一回我是否還能等得到你。”
時日一長,這個世間還會有人在乎那三萬受困寶塔的英魂所受之冤嗎?徐鶴雪清楚的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是他如今尚以殘魂之身存在的意義。
倪素看他施禮,端正文雅,可脊背卻似乎又比她見過的文人要更為直挺,並非是說那些文人們不夠挺拔,而是他的挺拔有種刀刃般的鋒利。
“可是你的眼睛。”
倪素喉嚨發澀,她準確地捉住心頭的情緒,她心疼眼前這個人,其實與他相處的這段日子,碎片般的細節足夠在她心中堆砌起一個真實的他,但她卻一直刻意不去細究。
她想等,終有一日,他會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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