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後半句話斟酌了一下還沒出口,見倪素抬頭來看她,她便換了話頭,“姑娘莫怪,只是你做這些,實在是吃力不討好。”
若不是日子難過,逼得人沒法,也沒幾個女人家敢去做藥婆的勾當,名不正言不順的,白白讓人唾棄。
蔣娘子不是沒見過藥婆,那都是些年紀大的老嫗,半截身子入了土。
倪素彎眉,“好在蔣姐姐你不但不趕我走,還好飯招待。”
“你救的是月娘和她女兒的命,我哪能輕看了你去?”蔣娘子歎了口氣,“我生阿芸的那時候,我公公還在,他也跟月娘那婆婆似的,指桑罵槐地說我不爭氣,但好在我婆婆不那樣,人家的媳婦兒前一天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得下地,我婆婆愣是將我照顧了個把月,後來她跟我說,她生我郎君長生的時候差點沒命,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
“可我看,女人也未必知道女人的苦,”蔣娘子吃了一口醬菜,筷子指了指對面,“你看那孫家大郎的娘,這世上,還是她那樣的人多啊。”
“倪姑娘你做這些事,只怕不好嫁人。”
這話並非冒犯,而是很早就擺在倪素眼前的一個事實,行醫的男子是大夫,為人所敬,行醫的女子則與藥婆無異,為人所惡。
這世間之人多如孫老嫗,少如蔣娘子。
“我兒時立志,豈因嫁娶而易?”倪素將碗擱到桌上,對上蔣娘子複雜的目光,她坦然而輕松,“我不信救人是錯,若我未來郎君覺得這是錯,那麽錯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蔣娘子哪裡見過倪素這樣奇怪的姑娘,嫁娶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很顯然,這似乎並不是她眼前這個素衣烏發的姑娘心中最重要的大事。
在農戶家沒有每日沐浴的可能,出門在外,倪素不得不忍下在家中的那些習慣,這夜和衣而睡,總有光影透過屏風鋪來她的眼皮。
倪素睡了一覺醒來天也沒亮,她起身繞過屏風,只見桌上一燈如豆,那人卻並不在。
外頭的燈籠已經滅了,倪素扶燈而出,夏夜無風,但院中槐樹卻簌簌輕響,她一手護著燭焰,走到樹蔭底下去。
倪素仰頭,濃蔭裡垂落他衣衫的袍角,他輕靠在樹乾上,大約是察覺到了光亮,睜開眼睛,他眼底少有地流露一絲茫然。
“人鬼之間,男女之別也要這樣涇渭分明嗎?”倪素仰望著他。
她為他點燈,他卻寧願摸黑到這棵樹上待著,看來他縱然已是鬼魅,也是一個君子般的鬼魅。
她手中捧燈,而燈影落在她的臉上。
徐鶴雪垂眼看她,並不說話。
“徐子凌。”
只是這一刻,倪素忽然覺得他好像親切了那麽一點,也許是因為他的守禮知節,又或者,是因為他手中抓了一隻蟬在玩兒。
倪素忽然就想與他說話,“你知不知道,這隻蟬的外殼也能入藥?”
“不知。”
徐鶴雪手指按住的蟬,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藥稱蟬蛻,可疏散風熱,宣肺利咽,止定驚痙。”倪素信手拈來,燭焰的影子在她側臉輕晃,“我去年七八月中,還去過山中跟藥農們一起撿,才蛻下來的知了殼在陽光底下晶瑩剔透,像琥珀一樣,好看極了。”
樹上的徐鶴雪看著她片刻,“你母親生前無惡,如今魂歸幽都,也定會有個好去處。”
他輕易看出她夜半驚醒是因為什麽,心中又在難過什麽,為什麽會立在這片樹蔭底下與他沒話找話說。
倪素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睛,問他,“人死之後,不會立即輪回嗎?”
“幽都有濃霧終年不散,可濯魂火,可易容顏,但這些,都需要時間。”
幽都半載,人間一月。
時間一直是遺忘的利器,幽都的濃霧可以濯洗生魂的記憶,也會慢慢改變魂魄的形容,一旦期滿,再入輪回,那就徹徹底底的是另外一個人了。
倪素從小到大聽過很多傳聞,也看過不少書籍,但那些都遠不如今夜,這個來自幽都的生魂親口與她所說的一切來得直觀而真實。
倪素又在看地上那團浮動閃爍的瑩光:“可你好像沒有忘。”
不然,他也不會與她約定去雲京找什麽舊友。
“我雖身在幽都,但並不屬於幽都。”
徐鶴雪簡短作答。
所以幽都的濃霧濯洗不了他的記憶,也未能改換他的形容。
倪素聽不太明白,但也知分寸,不欲再追問,她盯著搖晃的燭焰片刻,忽而仰頭:“徐子凌,不如我們現在就趕路吧。”
第10章 臨江仙(四)
心中裝著母親的臨終囑托,倪素想夢見她,又怕夢見她,這後半夜再也不能安睡,她索性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留了幾粒碎銀與字條壓在燭台下,提著一盞燈籠,牽起馬,悄無聲息地離開蔣娘子的家。
夜路並不好走,倪素騎馬慢行,有個生魂靜默在側,在淺淡吹拂的夜霧裡,伴她一道前行。
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倪素早前丟失的睡意不知為何又無聲襲來,壓得眼皮有些沉,她強打起精神,晃了晃腦袋,又禁不住側眼,偷偷打量他。
他看起來年輕極了,走路的姿儀也很好看。
“那時,你幾歲?”
徐鶴雪半垂的眼睫因她忽然出聲而微抬,領會她所說的“那時”,他手提孤燈,啟唇:“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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