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生前不善交遊,摯友零星,但他死後,卻有諸位為他不平,為他奔走,小女以為,即便生死兩端,兄長在天有靈,也算與諸位相識為友。”
“倪姑娘所言甚是,生死兩端又如何?經此一事,吾等與霽明兄,可堪為友矣!”一名舉子彎腰還以一禮。
他們身上都有傷,也並未久待,祭拜過倪青嵐後便都陸續離開了。
“阿喜妹妹,快回去躺著吧,你這身子,能站這麽一會兒工夫已是十分不易了……”蔡春絮看見倪素身後的衣料被血液洇濕,便招來玉紋與她一塊兒攙扶著倪素。
一腳將要邁出門檻,倪素忽然回頭,香案上白煙縷縷,兄長的牌位與母親的牌位立在一處,她抿起泛白的唇,眼圈微濕。
“官家今晨賞賜的傷藥在哪裡?玉紋快些取來。”
蔡春絮才將倪素扶到床上趴著,便火急火燎地使喚玉紋。
今晨正元帝治罪吳繼康的敕令一下,便有宮中的內侍帶了皇帝的口諭前來,誇讚倪素為兄伸冤之勇,有貞烈之風,又賞賜了一些金銀布帛,與宮中上好的傷藥。
傷藥雖好,上藥的過程卻極其折磨,倪素疼得神思混沌,緊緊地抓著軟枕,聽見蔡春絮在一旁說了句:“阿喜妹妹,這便好了。”
蔡春絮不是第一回見倪素身上的傷,可每回見了,她都覺觸目驚心,她將倪素的衣衫整理好,坐在床沿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額頭的冷汗,說:“到如今,你可算是熬過來了……”
她不禁有些鼻酸,“你去了半條命,好歹是為你兄長討得了一個公道。”
“所以蔡姐姐,我很高興。”
倪素的嗓子仍是啞的,窗外雨聲淋漓,而她嗅到這股濕冷的草木清香,隻覺沁人心脾。
蔡春絮看她半睜著眼,臉頰抵在軟枕上嗅聞雨氣的模樣,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倪素汗濕的鬢發,輕聲道:“阿喜妹妹,你是我心中最敬佩的姑娘。”
倪素笑了一下,“蔡姐姐是我在雲京遇到的,最好的姐姐。”
“如今你什麽都可以放下了,那就好好睡上一覺吧,等你醒來,我陪你用飯。”蔡春絮也不由露出笑容,隨即起身出去。
房內安靜下來,倪素閉著眼,喃喃似的喚了一聲:“徐子凌。”
“嗯。”
隔著一道屏風,有清淺的霧氣凝化出一個人的身形。
倪素的手緊緊地抓著被子的邊緣,卻沒有睜眼,“吳繼康真的會是死罪嗎?”
皇帝雖下了敕令,但今日還在議罪。
“官家金口玉言要重推新政,而吳繼康的罪名中有‘藐視新政’一項,此項便已經定了他的死罪,今日雖還在議罪,但我想,議罪的重點也不過是處斬之期。”
徐鶴雪坐在軟榻上,背對著那道素紗屏風,“還有……”
“還有什麽?”
“也許處斬之期不會那麽快,因為治罪吳繼康很可能只是一個開始,官家也許要先處置諫院與翰林院的一些官員。”
他說。
倪素沉默片刻,她大抵也能明白,即便是韓清與孟相公,也並非是出於純粹的目的來助她伸冤,他們身在官場,本有一番腥風血雨之爭。
“我可以等,我一定要在刑場親眼看著他去死,但我總覺得我在做夢,只要我一睡,再醒來,就什麽也不剩。”
也許是傷處疼得她很恍惚,令她總有一種身在幻夢之中的感覺。
“那你會怕重來一回嗎?”
“不怕。”
即便重來,她也不懼為兄長再討一回公道。
徐鶴雪輕抬起一雙眼,凝望窗欞之外,煙波濃雨,秋意無邊:“那就睡吧。”
他的聲音有種安撫的力量,倪素的神思越來越混沌,聽著耳畔秋雨,這是她來雲京之後,最為安心的一覺。
——
正如徐鶴雪所料,十月初這道降罪國舅吳繼康的敕令只是一個開端,正元帝針對諫院與翰林院的一場清洗一直持續到年關將近之時。
夤夜司的刑池幾乎被鮮血充斥,牽涉其中的數十名官員,貶官的貶官,抄家的抄家,受刑的受刑,整個雲京城都籠罩著一片陰雲。
貪墨疏浚河道款項的官員也一一被處置,其中便有太師吳岱,被褫奪衣冠,革除功名。
“你夤夜司近來事忙啊,我看你似乎都瘦了一圈。”
孟雲獻才回到家中,一身官服還沒來得及換下,隻取下長翅帽,放到一旁,便接來韓清遞的茶碗。
“忙些是好事,當初反對您反對得最狠的那些人,經此一事,已除去了好些個。”韓清眼底難掩疲憊,但心情卻很是不錯。
諫院與翰林院之間早有爭鬥,而孟雲獻暗地助推蔣先明將冬試案上奏官家案頭,便是猜到官家定會請兩院官員共同議定此案。
爭執是必然的。
演變成水火不容的兩方爭鬥也在孟雲獻的意料之中。
他們並非是真的在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冬試舉子而爭執不下,鬧到這般火勢不能收斂的地步,無非“黨同伐異”四字。
沒有幾個人真的在意“倪青嵐”這個名字,他們只是借著這個名字,將一樁舞弊殺人的案子,變成了攻訐打壓異黨的政治鬥爭。
而孟雲獻與韓清也在這場鬥爭之中,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促成了這樁超越冬試案本身的鬥爭,並趁此,除去了好幾個當初反對新政,攻訐孟張二人的頑固不化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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