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京書肆。”
徐鶴雪言語簡短。
“它的歸宿,也只有書肆了,”沈同川自嘲一笑,“卻是難為公子將它找出,還為我作注。”
“沈知州愛馬,亦懂養馬,此文章更於馬政有益。”
沈同川笑了一聲,搖頭,“我是個知州,哪裡能管得了馬政,倒是公子你,文章寫得好啊,比之我當年的《戰馬論》,你的文章更為鞭辟入裡,且璧坐璣馳,不蔓不枝,如此大才,我還真有心舉薦你入朝啊……”
徐鶴雪半垂眼簾,“多謝沈知州好意,我面容有損,且病入膏肓,已斷絕入朝為官之念。”
沈同川聞言,眼底浮出一絲詫色,他複而再將面前這個年輕人打量一番,半晌才出聲:“可惜。”
沈同川心中有些異樣,他總覺得此人的眉眼有一分熟悉,但他卻抓不住那種怪異的感覺,乾脆收斂心緒,朝徐鶴雪拱手:“單看公子文章,便知公子與我頗多相合之處,咱們也算是在文墨裡相識的人,若得空,來我府中,我必有好茶相待。”
“秦將軍,魏統領,”
沈同川又轉向秦魏二人,“告辭。”
雍州日頭最盛之時已然過去,倪素與徐鶴雪共騎一匹馬,慢慢地走在山道上,秦繼勳留在魏家軍軍營中安撫義弟魏德昌,命段嶸帶著人跟著徐鶴雪與倪素先行回營。
“想不到,昨夜你讓范叔送信去知州府,今日沈知州便真的將那位宋監軍架在火上烤……”倪素仰頭望向他的下頜,不可思議,“就因為一篇《戰馬論》?”
“沈同川愛馬,少時我隨老師去孟府拜訪,也曾見過他贈給恩師孟相公的駿馬圖,他寫的那篇《戰馬論》看似是在讚頌與邊關志士相依為命的戰馬,實則是在諷刺積弊的馬政。”
徐鶴雪當時還未離開雲京,沈同川的《戰馬論》一出,褒貶不一,最關鍵的,是令本就得罪了宗室與高官的孟雲獻又陷於新一輪的風波說,有人說,孟雲獻借著新政,又要干涉朝廷的馬政,更使得孟雲獻與張敬在朝中的處境艱難。
沈同川不能在馬政上施展自己的抱負,而《戰馬論》幾經沉浮,最終亦無人問津。
“大齊土地兼並之風不衰,使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而本該用來養馬的草場亦多作耕田與養羊之用,豢養馬匹的官員用心不專,部分官員私自賣馬,使得大齊雖有馬匹而能用於作戰的軍馬戰馬極少,只能向西域番邦采買,但這到底是杯水車薪。”
“我曾不止一次與胡人的騎兵交過手,苦於大齊的軍馬良莠不齊,我便親自下令開辟草場養馬,養了一支精銳騎兵,”
徐鶴雪說著,不由側過臉,長風吹來,拂動他的衣袂與長巾,他一雙眼底映著遠處連綿的山廓,“就在居涵關。”
倪素也不由隨著他的視線望去。
如今的居涵關,已經落入丹丘胡人之手,而他作為玉節將軍時用心培養的騎兵,也早就不複存在了。
“我曾也聽人說,官家宴飲一回,就要三百多頭羊,一年下來,宮中大約要用掉四十多萬頭羊……”
倪素望著他,說,“我那時還以為是謠傳。”
“宮中用度一向如此,百姓對羊的需求同樣巨大,所以馬政不興,而‘以步製騎’,可步兵終究不比騎兵,”徐鶴雪神情沉靜,“苟安者不過以此逃避現實而已。”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
沈同川空有養馬之術卻難以施展,若宋嵩不在,則孟雲獻便有機會讓自己的人插手雍州事,如此一來,沈同川或可在雍州開辟草場,蓄養戰馬。
風似乎變得很輕,塵沙也少了許多,日光底下,倪素被徐鶴雪護在懷中,他身上的冷意卻正好緩解了盛夏的熾熱。
“徐子凌。”
她忽然喚。
“嗯?”
徐鶴雪垂眼看她,也許是在魏家軍的軍營裡與宋嵩對峙的時候曬得有點久,她的臉頰有些泛紅。
“你以前是如何騎馬的?我們一會兒再回去吧?”
她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卻將自己的長巾摘下,一張蒼白的面容顯露出來,神清骨秀,他才將長巾裹上她的臉,便被她握住手腕:“你給我做什麽?段校尉他們還在後面……”
“你的臉曬紅了。”
徐鶴雪替她整理好長巾,他沒有多少血色的唇輕啟,“不必擔心,他們追不上你我。”
倪素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一握韁繩,只聽馬兒嘶鳴一聲,揚蹄踏塵,幾乎飛馳。
“倪公子!”
段嶸等人慢慢悠悠的在後面,不防那對年輕男女忽然策馬疾奔,他著急忙慌地拉拽韁繩,“你們要去哪兒啊?”
風聲漸急,倪素隱約聽見段嶸的聲音,她沒有回頭,手卻抓緊了徐鶴雪的衣袖。
漸漸的,段嶸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日光明朗清澈,靛藍的衣袂輕揚,倪素仰望他,“好厲害啊小進士將軍。”
徐鶴雪眼睫微動,低首時她面上的長巾脫落,隨風而飛,他立時伸出一手去抓,卻正逢她的手同時伸出。
手指相觸,長巾飛揚。
四目相視間,倪素朝他彎起眼睛。
積弊的政令,宗室的貪心,權力的傾軋,是一些人的沉淪,同樣也是一些人的抗爭,大齊的千瘡百孔非只因為一人,一君才至於此,是利益與利益的鬥爭,利益與利益的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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