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吹著倪素的面紗,她在與一道孤魂相伴入京的路上便已經學會了騎馬,此刻在馬背上,她手握韁繩,不曾走近,卻也看得清那墓碑之上鐫刻入裡的,他的名字。
折斷的銀槍嵌在墓碑前,青穹說,那是他生前所用,而十六載的風吹日曬,銀槍生鏽,面目全非。
“阿爹,您別躲著了!”
青穹瞧見躲在墓碑後面的身影。
那人聽見他的聲音,便貓著腰往外頭一望,見青穹騎著馬,旁邊還有一個同樣騎馬的年輕女子,他拄著拐從墓碑後面慢吞吞地走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張布巾。
“又有小孩兒來這兒了?”
青穹看他手裡的布巾很髒,便知道是從那墓碑上擦下來的。
“誒。”
范江反應慢,應了聲,又瞧著倪素,“這是?”
青穹從馬背上下來,走到他爹面前與他兩個在旁小聲說話,倪素也翻身下馬,她的手下意識地抓著藥簍的系帶,離那墓碑越近,她越能看清上面被小孩兒用木炭亂畫的痕跡,歪歪扭扭的“壞人”還沒被范江擦乾淨。
“徐將軍的生魂竟能回來?”
范□□須顫顫。
“阿爹,這位倪姑娘便是招他回來的人。”父子兩個說話都慢吞吞的,青穹終於將事情都給他說清了。
“徐將軍在哪兒?”
“阿爹,徐將軍如今回幽都去了。”
青穹拽了拽他的衣袖。
風吹得倪素耳廓發疼,她開口:“范叔,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青穹的阿娘為何會知道當年的內情?”
范江瞧了瞧她,又去看青穹,見青穹朝他點頭,他才慢吞吞地開口,“知州府著了火,要找人修繕,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那時我已將井下的符紋鑿了,阿雙能夠出井,她便隨我一道去知州府裡做工。”
范江一邊認真地擦拭墓碑,一邊說,“她是鬼魂,能在人前掩飾身形,她聽見當時姓楊的知州大人與一位姓苗的統製吵架,姓苗的統製不許將雍州的守軍撤走一半,說是徐將軍的軍令,但楊知州卻不買他的帳,說他貽誤軍機,兩人吵著,阿雙在旁聽,她見楊知州不肯聽徐將軍的軍令,回家後便與我商量著去居涵關找徐將軍,她不許我去,自個兒夜裡就走了。”
“後來她與我說,她去時,徐將軍已率領靖安軍深入丹丘腹地,她趕到牧神山,徐將軍的靖安軍與胡人的軍隊已是兩敗俱傷,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血紅的一片,她是親眼看著薛懷大人斷氣的,身上中了好多箭,倒下去就沒氣兒了,她到處找徐將軍,遇上了幾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胡兵,她想起了自己那些不好的事,就失了控,用自己的魂火將他們燒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讓幽都發現她,等她找到徐將軍時,他的眼睛已經被胡人的金刀劃傷了,在一片屍山血海裡,被死去的將士緊緊地護著,他身上中了箭,受了重傷,人是昏迷的,她本想去救他,卻受到幽都的禁製,難以動彈,她被引入幽都之前,看見了一行人,他們將徐將軍從死人堆裡帶了出來,然後……”
范江忽然頓住。
“然後?”
倪素滿掌是汗。
范江是第一次與人提及這件事,他握著布巾的手收得更緊,“然後阿雙走了,但我有時能聽見她說話,她與我說,她在牧神山聽薛懷大人臨終前說過,這一戰本該有兩路軍來援,但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沒去,然後居涵關丟了,雍州被胡人偷襲,城中死傷過半,姓苗的團練使戰死了,徐將軍被帶回雍州,成了叛國的罪臣,被他們綁在刑台上……”
范江嘴唇發顫,“凌遲。”
他是親眼看著的。
倪素踉蹌後退幾步,青穹連忙來扶她,而她視線倉惶落在那鐫刻著徐鶴雪罪行的碑文末尾——
身有重傷,受刑一百三十六刀,即死。
正如青穹所說,這道墓碑立在這裡從不是為了祭奠他,而是借他來告知天下人,叛國者,當如此。
倪素憋紅眼眶,眼淚如簇跌出,她呼吸發緊,幾乎不能冷靜,推開青穹,她走近墓碑,俯身握住鏽跡斑斑的斷槍,用力想要將它從泥淖裡拔出,卻始終力氣不夠。
青穹沉默地上來幫她,兩人合力,才將斷槍拔出來,裹滿汙泥,鏽跡難堪。
倪素用自己的披帛將它裹住,馬背上一盞琉璃燈搖晃,裡面的燭火閃爍,她才去牽馬,卻見幽碧的山道上,有好幾雙眼睛神色不善,正緊盯著他們三人。
“范江!你果然又在這兒!以前我就抓到過你一回!”
“你給他掃墓,你怎麽不去給胡人掃墓?”
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手中竟還拿著棍子。
雍州是遭過大災的,凡是在雍州生活的百姓,多數都在十六年前的雍州守城一戰中,失去過至親。
“我……”范江以前就挨過打,看見他們手裡的棍子就害怕,將青穹拉過來護在懷裡。
“生個怪胎兒子,還住在死過人的井裡,你……”有個婦人聲音尖刻,話說一半,見那父子兩個身邊的年輕女子手中披帛裹的東西,她眼一瞪,臉色怪異地往那墓碑前望了望,果然,斷槍不在。
所有人都盯住倪素。
“你想將那東西拿走?”有人怪道。
“不可以嗎?”
倪素用披帛擦拭斷槍上的泥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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