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鶴雪端著酒碗,說道。
孟雲獻苦笑,“若不是我與崇之推新政,得罪了太多的人,青崖州徐氏這一脈,也不至於都沒了。”
“您沒有做錯,國政積弊,若不除,無以安天下,無以安黎民,您的《清渠疏》我亦讀過多遍,”徐鶴雪放下酒碗,一手撐在膝上,“若我不曾投身軍中,哪怕在京做個文官,我亦要在您與老師身側,以新政安社稷。”
“古來變法者,皆有流血犧牲,您與老師不懼,我亦不曾懼。”
徐鶴雪問道,“若不論老師與我的生死,您會後悔當年寫下《清渠疏》嗎?”
孟雲獻搖頭,“先有吳起,再有商鞅,看似變法者皆不得善終,可到底,還有個李悝不是麽?他能變法使魏國強盛,我亦敢以這條性命作賭,賭我大齊昌盛,賭我百姓安樂。”
樹下清風,沙沙作響,斑駁的碎光落來徐鶴雪的身上,“是人都會老,但我知道您是不服老的人。”
“是你老師教得你這樣,”
孟雲獻看著他,“心裡一點兒怨恨也不肯有,如此,我卻更慚愧。”
“不止是老師,還有您,我很慶幸受你們二位長者教誨,”徐鶴雪重新端起酒碗,天光在碗中粼粼微泛,“老師雖不在人世,但他亦在天看著您,我亦為您禱祝,期盼萬象更新。”
倏爾“砰”的一聲。
孟雲獻與徐鶴雪皆循聲轉頭,只見連廊上一地的碎陶片,一灘水液從廊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一對衣著華貴的夫婦挽著手,雙雙呆立在廊上。
“官家。”
孟雲獻立時起身,“娘娘。”
陳年的酒香彌漫在這間院子裡,趙益挽著妻子的手倏爾松懈,他踩踏過地上酒壇子的碎片,竟不擇路,抬腿跨過連廊。
徐鶴雪見他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他立時起身走過去。
趙益抬起頭,一隻骨節蒼白的手伸來他面前,他望見那樣一張臉,年少分別,他從未見過摯友十九歲身死時的樣貌。
“永庚。”
清冷的嗓音落來,趙益眼瞼濕透。
曾幾何時,這個人在皇城昭文堂,也朝他伸出過這隻手,對他說,“趙永庚,起來。”
趙益握住他的手,隻覺冰雪裹附。
他渾身一震。
再也沒有什麽能夠比這樣的溫度更直觀,他在這種極致的冷意中,不得不直面他與摯友陰陽兩隔的事實。
推開一間居室的房門,趙益抬起眼,細如絨毛的灰塵在陽光裡飛浮,他跟隨徐鶴雪走進去,裡面的陳設簡潔,沒有過多的裝飾,只是書案上的書卷卻堆得很多。
雖多,亦整潔。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
趙益開口,聲線都是抖的,眼中淚意充盈。
徐鶴雪卻問他,“你殺潘有芳吳岱之時,存了死志,是不是?”
趙益喉嚨哽咽,說不出話。
“永庚,”
徐鶴雪歎了一口氣,“若不是先帝病重,你就要因我而死。”
“我比你多活了十幾年,卻什麽重擔也擔負不起,你被凌遲時,我救不了你,老師被判斬首,我亦護不住老師……徐子凌,你看我,我就是如此沒用的一個人,”
趙益哭得不能自已,“我也做不到像孟相公他們一樣去等,他們還可以熬,我卻很害怕,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先帝就又要對我心生厭棄,我再拚命地留在雲京,也抵不過天子一怒,與其如此,我還不如用這條命為你報仇……”
“我要活,就只能在先帝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辱你,可是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徐鶴雪看著他,“趙永庚,你是三十余歲的人了,又是大齊的新君,萬莫如此。”
可趙益的眼淚就是收不住,“那夜你救我,又為何不肯與我相認?”
“就是怕你這樣。”
徐鶴雪說。
“永庚,你我為友,我最知道你的心性,也知道你的不易,若不是這個世道,我亦不願你在如今這個位置上。”
徐鶴雪神情沉靜,“可如今你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以往再是不願擔負的東西,你如今,你也不得不擔負。”
“我知道。”
趙益點頭,“老師生前所願,是推行新政為國為民,可先帝卻隻將新政當做弄權的手段,我不要那樣,我一定記得老師的未竟之志,我絕不辜負老師,也絕不辜負孟相公。”
徐鶴雪清冷的眉眼浮出極淺的笑意,“你還記得我們從前出遊,在路上遇見餓死的百姓,你哭得有多傷心嗎?”
“記得。”
“那你還記不記得,你我身無分文,棲身大鍾寺蹭齋飯那夜,曾說過什麽話?”
“記得。”
徐鶴雪與趙益相對而立,一個容顏蒼白,永遠停留在他的十九歲,一個歷經十多年的世事磋磨,已是三十余歲的形貌。
故友相對,恍如回到年少交遊的那段時光,二人齊聲:
“心中為念農桑苦,耳裡如聞饑凍聲。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
第132章 四時好(五)
徐鶴雪俯身在書案上翻出來一隻長方的錦盒, 遞給他道:“你我相見,我身無長物,唯有以此相贈。”
趙益伸手接來, 裡面是一副卷軸,他將其取出, 展開來,紙上墨色鋪陳,洋洋灑灑, 清峻飄逸,是屈原的《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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