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從未對這個人談及十六年前的這一樁事,知道此事的人,到如今,不是失蹤,就是死。
杜琮如是,竇英章如是。
那麽丁進,又是從何處得知的?
吳岱之子吳繼康偷換雀縣舉子倪青嵐試卷的事,是杜琮幫著做的,此事潘有芳從一開始就知道,後來事情敗露,夤夜司使韓清查到了杜琮的頭上,他便命府裡內知給杜琮帶了話,讓他自己了斷。
誰知第二日,杜琮就失蹤了。
張敬死前的那番話,讓潘有芳心中懷疑,杜琮也許是落到了張敬的手裡,但張敬死後,杜琮依舊沒有露面。
難道真是杜琮?
“這話不是我想問的。”
丁進戰戰兢兢,“是有人讓我問你。”
“誰?”
潘有芳冷眼看他,“丁進,你最好解釋清楚你今晚的來意,無論是誰跟你說了什麽,你都得掂量清楚自己的處境,人在哪裡?我要你親自將他帶來。”
“他就在這裡。”
丁進低聲喃喃。
就在這裡?
潘有芳立時環視四周,但這間房中,此刻除卻他與丁進二人,哪裡還有什麽別的人?
他皺起眉,正欲說話,卻見丁進渾身抖得更厲害,他像是被人扼住喉嚨似的,根本不敢動,就那麽僵直地坐著,瞪大了雙眼,盯著自己的手。
潘有芳也隨之看向他的手。
頃刻間,不知從何處來的一陣風吹熄了屋中的燈燭,唯有丁進手裡那盞琉璃燈還亮著,那光亮照著丁進身後忽然浮現的霧氣,忽濃忽淡。
這一刻,潘有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這極其詭秘的一幕。
霧氣幽幽浮浮,凝聚成一道身影,凜風鼓動他寬大的衣袖,他一伸手,丁進便顫顫巍巍地遞上那盞琉璃燈。
就是這一刹那,
霧氣轉淡,暖黃的燈影照見那樣一張蒼白的,骨相秀整的臉。
風雪拍窗,鬼哭狼嚎。
潘有芳披在身上的衣裳落地,他面上平靜的神情在這一瞬間驟然皸裂,茶碗落地,“砰”的一聲,四分五裂。
陰寒之氣裹附著他的脊背,尖銳的冷意刺得他筋骨顫栗,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如霧一般淡薄的身影走來,他立時想要後退,然而雙膝發軟,他踉蹌幾步,後仰倒地。
碎瓷片扎進他手掌,疼得他越發清醒。
這不是夢。
這居然……不是夢?!
潘有芳雙眼大睜,他顧不得地上的碎瓷,雙手撐在地上,倉皇地往後挪動。
徐鶴雪走到他的面前,琉璃燈的光亮照著潘有芳那樣一張煞白的臉,他方才的氣定神閑,乃至方才聽見丁進那番話時,所有潛藏在眼底的殺意都被此刻的驚懼所擊碎。
“潘有芳。”
這道聲音冷得像浸過冰雪,刺得潘有芳耳膜生疼,他渾身一顫,整個心臟都好像被寒冰裹住,陰冷而窒息。
他忘不掉這張臉。
十九歲的少年,朱衣銀甲,疆場策馬,意氣風發。
十數年前,潘有芳在居涵關不止一次與他飲過烈酒,論過詩文,將軍雖年少,卻兼具文人的溫和謙遜,武將的殺伐果決。
“將軍想做什麽,如何做,我潘有芳都聽您的,朝廷那邊您也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與他們周旋。”
某夜篝火的焰光熾盛,潘有芳手中端著酒碗,臉上也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酒意上頭,紅光滿面,“咱們朝廷裡頭,若是能夠少一些偏安守舊的家夥,若是都能拿出氣性來,鐵了心跟胡虜一較高下,這仗,何至於打得這麽難呐……”
“那是他們還沒有看透胡人的野心。”
少年將軍一手撐在膝上,輕抬下頜,“我不管他們如何想,只要我還在邊關一日,不奪回十三州,我絕不罷休。”
“還要多謝你。”
他端起來酒碗,碰了一下潘有芳的,笑了一聲,“不論我要怎麽打,你都從不插手,朝廷問起,卻總是你在為我承擔壓力。”
“我與將軍在此共事,心中又都只有一個目的,”潘有芳也跟著笑,“那就是將胡人趕回他們的草原上去,再不敢侵犯我大齊國土,為此,我心甘情願。”
少年將軍聞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絕不會讓你受朝廷責難,我要打的每一仗,都必須贏。”
“只要我贏了,他們就是有無數張嘴,也不敢輕易指摘你。”
少年張揚恣肆,仰頭飲盡一碗烈酒,隨即站起身來。
“將軍這是去哪兒?”
潘有芳望著他的背影。
少年沒有回頭,清冽的嗓音隱含一分笑意,“懸星身上太髒了,我去給它洗個澡。”
寒風呼號,樹影婆娑。
院中巡夜的護院步履整齊,來來回回,滴答,滴答的聲音令潘有芳回神,他看見面前的這個人,殷紅的血浸濕了他原本潔白的衣襟,竹青的袖口濡濕,血珠滴落下來,就在他的面前,化為詭秘的瑩塵,點滴飛浮。
內知就在門外,影子落在門窗上,潘有芳發現外面的人似乎並沒有發覺正堂裡的燈影滅了,甚至沒有人聽見他摔碎茶碗的聲音。
丁進從椅子上滑下來,身體癱軟。
“牧神山一戰,我試想過很多人,”徐鶴雪泛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十六年過去,這個人已經老了,“卻唯獨沒有懷疑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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