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佔山為王,在村子裡尋歡作樂了十幾天,那時是災年,全國各地都在鬧旱,朝廷分不出兵力去圍剿。他們吃光了村子裡為數不多的糧食,這才離開了村子。許雲梔是這麽苟活下來的,只有她活下來了,我是說……我是說,在沒有糧食的荒年裡,她在地窖裡躲了十幾天,最後,最後只有她一個人活下來了……”
望凝青“啊”了一聲,她忽而間意識到了什麽。如果樓三說的是真的,那這的確是淒慘而又被毀得面目全非的一生。
“她沒法讓父母入土為安,只能撿了父母的一根指骨串在一起。回到許家後,她就一直是那個樣子,腳治好了,走路卻還是跛;不開口說話,隻吃素;體弱多病,纏綿病榻……世人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煎熬痛苦她都遭遇過。可她還是很美,一顰一笑都那般的淒婉哀豔,像燃燒生命的鳳凰,美得動人心魄。沒有人能對不對笑著的許雲梔心軟,沒有。”
“她一笑,就讓人覺得為她死了也是值當的,所以他們願意為她付出所有,哪怕要出賣自己的良知,做那喪盡天良之事。”
望凝青撥了撥弦,腦海中龐雜反覆的因果忽而間串聯成了一條線,她了然道:“蘇家?”
樓三微微一頓,不答:“淪陷於情愛中的男人總是如此,即便心愛的女人不求,也會忍不住為她出氣,不是嗎?”
“不錯,她越是不求,就越是讓人動容。”望凝青垂眸,淺笑,仿佛說的是毫不相乾的人,“江湖便是如此,不僅恩生於害,害生於恩,還有天道輪回,因果業報。蘇家毀了蘇雲娘,許雲梔便也反過來毀了蘇家。因為恩怨,才有了亂世的‘妖女’以及殺人如麻的‘白花’。”
樓三歷經滄桑,怎會不知望凝青說的是至理?但他覺得難受,他覺得許雲梔的孩子不應該這麽說她:“你不應該這麽說你的母親。”
“為什麽不行?”
“因為她曾見過世上最偉大的母愛,所以她也發誓要成為最偉大的母親。誰都可能死於恩怨,但唯獨許雲梔不會讓自己的孩子成為恩怨的犧牲品——就像蘇雲娘,她從未跟自己的孩子提起過蘇家,從未給許雲梔灌輸過復仇的念想。”
望凝青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原來如此,所以你覺得我不可能是‘白花’。”
“是誰利用了你?是誰欺騙了你?”樓問著,“是誰逼迫你為蘇家復仇?用這種方式,讓你親手手刃了那些人——”
“等我為‘蘇家’複了仇,再告訴我真相,讓我崩潰,讓我痛不欲生,如此摧毀我的一生。”望凝青淡然地道,“你是想這麽說嗎?”
樓三沉默,但他的神情以及眼神卻在告訴望凝青,他的確是這般想的。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靈貓瞠目結舌,它沒料到雲出岫的身世居然牽扯著這般複雜的恩怨,“明明在氣運之子的命書上,這些都是一筆帶過的背景故事……但,這些人也太能胡思亂想了吧?!什麽欺騙什麽復仇,明明雲出岫只是單純為祁臨澈效命而已——”
望凝青打斷了靈貓的話語,兀自詢問道:“此事除了你,還有幾人知曉?”
樓三沉聲道:“沒有了,我……”
樓三話音未落,就感到自己心口一涼,他有些錯愕地抬頭看向望凝青所在的方向,卻見她抬著一隻手,神情淡漠而又冷然。
一支鮮麗嬌嫩的白菊正正插在樓三的心口。
“你……”
“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裡吧,我不想聽見你們為我施加的苦衷。”
她的話語是如此的冰冷,冷過屋外飄搖的風雨,但她的眼眸依舊如同被雨露洗滌過的琉璃,透著沁人心脾的涼意。
“善惡有報,我也有自己應得的結局。”
——那樣一雙毫無欲求、連生死都置之度外的眼睛。
樓三怔住了,他感覺到鮮血泅濕了衣襟,他看見那個眉目如畫的白衣少女毫無留戀地轉身背對著他,無甚所謂地將琴負於身後,撐開了手中的傘。她微微偏頭露出的側顏是與其母如出一轍的秀美,卻並無那種疼痛難耐的憂愁與哀思。她就這麽撐著傘,一步步地走進瓢潑的風雨之中。那將窗外樹影撕扯得支離破碎的狂風、那仿佛要將塵世通通掩埋的大雨,都被她盡數踩在腳下,她就這樣,一步步地走遠了。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樓三的瞳孔漸漸渙散,彌留的神智卻在欣慰地喟歎,白衣劍仙不是蘇雲娘,也不是許雲梔,她是過往雲煙入眼而不入心的世外謫仙。那些蘇雲娘承擔不了的風,那些許雲梔負重不起的雨,到頭來都沒能撼動她的腳步分毫。
樓三吃力地挪動著食指,毫無章法地在地上劃來劃去,他想起自己留下的情報,那些線索無疑會化為指向雲出岫的利劍。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子,那是個聰明又勇敢的孩子,心中燃燒著尚未成燼的道義,他會不計一切代價讓凶手落網——但那不行,絕對不可以。她是許雲梔的女兒,就算她殺了人,她也是世上最好的女孩。沒有人忍心責備她,因為她一定比任何人背負的都要多。
哪怕被命運的輪軸碾成灰燼,她也如紛飛的碎雪一般高潔。
“救、救救她……救救她……”
不要讓陰謀汙濁那雙眼睛,不要讓恩怨摧折她的脊梁。
一定要注意到我的提示啊,傻小子。樓三抬手捂住了胸口的花枝,闔上了沉重的眼皮。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