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景國公主不安好心,但懷釋卻不這麽認為。
“佛曰,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懷釋念了一句《金剛經》裡的佛語,“師父說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此境之上,便是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懷釋眸光清澈,湛然如水:“公主見我,誇讚我生有一副好骨,皮相卻俗。敢問師兄,你可能做到這等境界?”
懷慈主持一時語塞,他那一張生來就顯得悲苦的臉更是懊喪:“你美名遠揚,她許是想以此來搏得你的心歡。”
懷釋微曬:“我何德何能,讓金尊玉貴的公主折節如此?”
懷慈無話可說,在他心裡自家師弟當然千好萬好,會被公主看上都是正常的。
“無往無相,信心清淨,則生實相。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懷釋聲線溫柔,好似規勸世人的佛,“師兄成為主持後,越發著相了。”
鎮國寺既然是國寺,自然難免要與皇室打交道,即便出家人不跪人王,但在周圍人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依舊會對世俗產生敬畏之情的。
懷釋看向師兄,語氣文雅卻也堅定,他倒是膽大,不管什麽都敢說,聽得懷慈一陣心驚肉跳:“聖人近年來越發昏聵,窮奢極欲,是非不分。我不相信一個看人如看骨的公主會如傳聞那般荒唐不堪,想必是皇室之中發生了什麽,才讓她不惜自汙名聲。”
懷慈忍不住四下看了看,低聲道:“那又如何?我等怎能插手此事?師弟,你可別千萬糊塗了……”
“欲出世,先入世。”懷釋打斷了他的話,淺笑道,“十年了,即便師父為我取號‘懷釋’,我依舊無法釋然,無法放下,更舍不去血脈之緣銘刻在我骨中的驕傲。我想隨公主同去,一窺塵世,或許此行歸來,我能放下那些浮華的虛名,從此皈依佛法。”
懷慈咬牙,他知道懷釋和他們不同,那是正兒八經的名門子弟,宗家嫡長,若不出因為八字有煞,被勘天監天師一口咬死衝撞了貴人,他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任名正言順的嚴家掌權人。當然,原本以嚴家這等名門望族的地位也不必向皇族示弱至此,不過是因為當時候嚴家宗族出了一位天才,不少族老有了私心,想扶持那一位上台,這才放棄了這位嚴家嫡長,以此來為下一代鋪路。
說白了,嚴家有對上皇族的底氣,懷釋卻沒有讓嚴家犧牲到這種地步的價值。
大家族很殘酷,卻也有底線,他們到底給了懷釋一條活路,將他送到鎮國寺落發出家,而非活活溺死。
於公於私,於情於理,嚴家不折傲骨亦全了情分。便是將此事布告天下,世人也只會說該當如此。
該當如此……嗎?
懷釋心中有一道過不去的坎,所以他精讀佛理,美名遠揚,在佛門依舊過著貴公子般精細的生活,因為他放不下。
——特別是在嚴家新任掌權人上位、嚴家權勢越發如日中天之後。
世間發生的一切都仿佛在提醒他,嚴家當年拋棄他的決定是正確的。
懷慈嘴裡發苦,他嘴唇顫抖地道:“看開又如何?看不開又如何?”
懷釋微笑:“若我無法放下,我便自此沉淪於世,踏入那洶湧暗潮中去;若我求得圓滿,那……”
“我便渡她超脫苦海,航登彼岸。”
——渡這位佛緣極高、看人如看骨的女子,成為佛前的一朵蓮華。
第3章 【第3章】皇朝長公主
既然是避風頭,那自然要等風頭過了才能回宮。望凝青料想這件事情不會輕易善了。
但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老來叛逆的皇帝自景國公主之事後便越發荒唐。眼下正值秋末,凜冬將至,眼看著長江以南即將大雪封城,屆時不知死傷多寡,楚老爺子回朝後想起這事,心感不妙,特意前往戶部查詢了國庫的收支,卻發現國庫早已虧空,十幾代帝王矜矜業業積攢而來的財富被揮霍得十不存一,帳目盡是拆了東牆補西牆的糟爛條目。年事已高的楚老爺子當場被氣得中風,當堂栽倒。
長明帝當時正在跟群臣據理據爭地辯駁重建避暑山莊的重要性,正吵得熱血上頭,被這麽一嚇,一口氣沒能喘上來,崩了。
群龍無首的朝臣們亂成了一鍋粥,楚老爺子一脈的老臣懵了,皇帝一方的佞臣也傻眼了。沒過多久,新一輪的爭論開始了,景國繼承了他們一直以來的“優良傳統”,排除了身為庶長的大皇子,踢掉了身為嫡次的二皇子,選擇了非嫡非長但長得最好看的三皇子作為新皇。
恰好,三皇子正是望凝青這一世的胞兄,王皎然。
皎然,明亮潔白貌。
……從這個名字就可以感受到景國人對容貌的執著了,以貌取人到將長相作為封官選帝標準的,僅此一家。
但是,長明帝暴死,並不是望凝青急著趕回皇宮的理由。
真正促使著她往回趕的,是新皇即位後下的一條命令——將害死長明帝的楚家誅九族,滿門抄斬。
望凝青聽到這條消息時,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但是等到她掐算了一下因果後,足足沉默了半盞茶,隨即命人備馬,回宮。
楚老爺子會重臨朝堂說白了還是因為公主王凝跟楚家曾孫定親,順著因果往上回溯,楚家真的被誅九族了,這一千多條人命都會算在她的頭上。望凝青身為劍修自然不怕因果殺孽的,但是楚家掌管天下之財,族中子弟就算被發配到邊遠城鎮裡也都是一心為民的好官,他們治下的子民也會被納入因果內……凡人與那些一身清淨追求斷舍離的修士們不同,這雪球滾起來只會越來越大,直到最後把人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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