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著這古怪的氛圍吃完了一頓飯,劍尊收拾碗筷,女人又再次呆呆地坐在了梳妝台前,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過了一會兒,向來纖塵不染的劍尊再次從滿含煙火氣的爐灶間脫身,竟隨手拿起梳妝桌上的梳子,給女人梳起了頭髮。
光潔的明鏡倒映出女子蒼老的面孔與男子的天人之顏,看上去倒像是一對母子。這一幕似乎刺痛了鏡前的女人,她忍不住別開眼神,回避。
“不老。”出乎狐遲陽的意料,劍尊廚藝雖差,梳理女子發髻的動作卻相當熟稔,他淡漠地抬頭看著鏡子,指腹自女子的眼角撫過,“還是好看的。”
劍尊的手,是用劍的手,是冶器的手。他的手指可以點石成金,可以持劍劈開塵世所有的混沌與蒙昧,但他如今卻用那雙手作羹湯,替一個女人挽了一個發髻。
“……只有您會覺得好看。”女人默默地道,“不必安慰我。”
“實話實說也不行?”劍尊神色冰冷,反手便拆了女子老氣的發髻,扎了兩個總角小兒才會綁的羊角辮,“這樣總行了吧?”
“……醜。”女人看著鏡子,雖然仍舊面無表情,但眼睛卻比剛才透出了一絲活氣,說一次不算,她還說兩次,“醜死了。”
劍尊冷笑,非摁著她的腦袋等她“欣賞”夠了,才把羊角辮給拆了,挽了一個溫婉秀氣的發髻。
他們的相處方式實在怪異。外表分明年齡懸殊,劍尊待她卻像待一個不知事的孩子,偶爾還會隨手把人撈起,像抱孩子一樣抱來抱去。
——但或許,安婆婆原也只是個孩子。
狐遲陽在旁觀了第三天后,終於發現了這個問題。因為安婆婆老得很快,短短三天,她臉上的皺紋便更添幾許。
漸漸的,她開始走不動路了,彎腰駝背,拄著拐;牙齒松動,嚼不動食物;原本還算細致的皮膚上開始浮現出暗沉的老人斑,身上也開始散發老人特有的暮氣。
於是,狐遲陽眼睜睜地看著,安婆婆有些變了。
她不複往常溫和平淡的模樣,時常開始煩躁、發脾氣。她不讓劍尊抱她,也不讓劍尊靠近。她砸碎了家裡所有的鏡子,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裡。
“您不要看我。”被劍尊強行從暮氣沉沉的床褥間挖出來時,她仰頭看見那雙寒星明目中的自己,徹底崩潰了,“求您了,不要看我!”
“您究竟為什麽要救我?救我這樣不死不活的廢人!我已經是這樣了,我幫不了您,我也做不到您希望我做到的事情。求您,放過我吧!”
她被劍尊抱在懷中,扯著自己滿頭乾枯的白發,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般哇哇大哭了起來:“放過我吧!”
劍尊沉默,他抬手擦拭她的眼淚,似是想拍撫她的脊背和腦袋,卻被她一把拍開。
劍尊沒有辦法,只能抱著她坐在榻上,虛攏著她,等待她哭累了,自己平複好心情,重新拾撿起破碎的自己。
言語如此慘白,行動也無濟於事,他只能等待。等待溺於心淵的人,再一次把自己從泥潭中撈起。
人之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恚、求不得。若說死亡不過是斷頭一刀,那衰老便是軟刀割肉,讓血肉之心細細麻麻的疼。
世人避不開的枷鎖,塵世逃不出的中天。
狐遲陽化作人型,與白虎一同沉默地站在屋外,看著匍匐在溫暖的火炕上痛哭失聲的女子,嘴唇微翕,竟覺得眼眶滾燙,鼻子微微發酸。
安婆婆依舊會給接葉鎮中的孩子講故事,不管回到家後如何,在外她永遠都是淡然溫柔的樣子。
狐遲陽注意到,安婆婆的房間中掛著一柄劍,劍如匣中秋水,澄澈明淨,劍身也不曾沾灰。一定有人時時勤拂拭,方才能如此纖塵不染。
院子外的樹木開始枯黃,飄落,萬物枯榮的時節已至,安婆婆也徹底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秋季,安婆婆已經徹底走不動路了,像一塊腐朽碳化的木頭,只能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喝著喂到嘴邊的苦藥,熬著所剩不多的日子。
每到這個時候,劍尊總會端著藥碗,沉默無言地坐在床沿,喂她一口口地喝藥。
有時候她喝不下,不小心吐在他白淨的廣袖上,他也只是用手帕拭去她唇角的藥汁,沒顯露出任何的不耐與煩躁。
“……冬天快到了嗎?”她老眼昏花,眯著眼、偏著頭去看窗戶,卻什麽都看不清楚。
“對。”他耐心地回答著,語氣雖然冰冷,但卻從來都不曾冷待過她,“冬天過去,春天就來了。到時候,師尊帶你去踏青吧。”
“是嗎?”她掖著被子,擋住了自己的半張臉,昏昏欲睡期間,她乖巧的像個孩子模樣,“真好啊。”
吃過藥後,她的意識變得昏沉,開始嘀嘀咕咕地說些胡話。但哪怕是胡話,劍尊也很耐心地回應著她。
“師尊,您會不會嫌我很麻煩?我有時候看著自己,都打從心底感到厭煩。”
“不會。小安很好。”
“這具身體那麽虛弱,那麽醜陋,腐爛的時候還有難聞的味道,連劍都拿不起來。我不喜歡,我真的不喜歡。”
“為師知道。”
“我總是做噩夢,我總是夢見自己在燃燒,我夢見一個白衣男子朝我舉劍,然後全世界的罡風都朝我吹來,片著我的皮肉與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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