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王抵達山海關之日,她在馬背上極目遠眺,看著遠方城牆上持刀而立的身影。
那人顯然已經等她很久了。
南安王道:“我為人淡漠,朋友不多。”
那人回道:“我一生桀驁,朋友也不多。”
南安王沉默,那一身花夷服飾的女子也垂頭,不再言語。
“我沒想過來的人是你,庫姆斯古麗。”南安王神情漠然,然而遊雲散仙卻看見了她捏緊韁繩的手,嘴唇抿得發白。
“我倒是知道你一定會來。”花夷國的公主灑然一笑,庫姆斯古麗,中原名楚芙兒,南安王修真問道時唯一的朋友,“安青瓷。”
這是遊雲散仙第一次從他人的口中聽到南安王的名字,因為這世上能直呼南安王名字的人本就不多。
少年時的情誼何等純粹?可生平就是有這麽多的莫可奈何,以至於曾經以為永遠無暇純粹的回憶都變得不堪回首。
同樣是自毀仙途的修士,同樣是為家國而戰的英雄。只是因為這片大地腐爛枯朽,才讓她們不得不刀劍相向、背道而馳。
那一戰,天地昏暗,日月無光,再強悍的將士在修士掀起的偉力之下也只能如螻蟻般惶惶。
花夷族的將士們親眼看見南安王的鏽劍洞穿了公主的胸膛,他們崩潰絕望到跪地大喊,寧可餓死於饑荒,也懇求公主安然無恙。
原本士氣大振的徒水軍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知為何竟生出了幾分感同身受的悲愴。
“花夷公主之於他們而言,便如同南安王之於我等吧。”一位年輕的小將不自覺地呢喃。
“咳。”楚芙兒咳出一口血,低頭看著安青瓷洞穿自己心臟的鏽劍與手。這一戰,她們幾乎拚盡了自己的全部,至死方休。
那柄曾經如秋水般無垢無塵的劍如今早已沾滿了腥血與鐵鏽,劍刃盡數沒入楚芙兒的心口,就連劍格與握著劍柄的那隻手,都觸及了她泥濘而又溫暖的血肉。
“安青瓷。”意識漸漸遠去,她闔目輕笑,一手摁住了安青瓷握劍的手,“算我求你,給我的族人一口飯吃。”
楚芙兒說完,身體便緩緩軟倒,如斷線的皮影般落入了安青瓷的懷中。
徒水南安王,安青瓷,世人評價她“動心忍性,木人石心”。哪怕親手殺死昔年的故友,她持劍的手依舊穩如磐石,神色不動。
然而,在徒水大軍歡呼凱旋的聲音中,身為局外人的遊雲散仙默然地看著她臉上早已風乾的淚痕,她睜著眼,不讓淚水模糊了視線,哭得寂靜而又無聲。
花夷國奉為天神的公主戰死沙場,自那之後,花夷族節節敗退,遼夷呈雙麵包剿之勢,卻被南安王逐一破解,硬生生拒外族鐵騎於國門之外。
那一年,餓死的人很多,打仗需要錢糧,安撫百姓需要錢糧,哪怕打敗了遼夷,闖入眼簾的也是如山屍骨、遍地餓殍,更別提以戰養戰。
即便如此,南安王率領的徒水軍依舊如同荒野上遊蕩的鬼魂,不眠不休地修複著滿目瘡痍的國土。
熹微次年,京都內亂,南安王麾下的將領背叛了她,起兵謀反,逼迫天子讓位於南安王。
南安王機關算盡,也無法算出人心。在兵變的前一天晚上,周道隱收到了南安王的信箋,她在信上說會盡快結束戰亂,趕在端正節前回京,陪他過節。
“誰稀罕你陪啊!”少年皇帝口是心非,扭捏著寫了回信。然而,墨跡還沒乾透,宮中便發生了兵變。
“請陛下寫下《罪己詔》,讓位於南安王。”滿眼血絲的儒將手持長劍,橫於君王的頸項。
“……我可以寫,但你知道,這並非她心中所願。”周道隱知道眼前之人,安伴水,是唯一被賜予了族姓的安家家臣,嚴格來說,他是南安王的族弟。
在南安王攻入京都之日,便是眼前之人對他怒形於色,也是他在聽見南安王無意稱王時面露不甘。
“我知道。”鬢間已生銀絲的男子痛笑,他文武雙全,人人稱他為“儒將”,但如今,他也已經走至了窮途末路,“但這是保護她的唯一方法。”
隨著安伴水的訴說,周道隱終於明了,南安王自毀仙途插手凡間之事,已經違反了仙凡兩別的戒條,這意味著她徹底站在了仙門的對立面上。
“那些世家還沒有死心,但他們被殺怕了,所以決定聯手去世外求援,令仙門處決‘亂世’的禍端。”安伴水說這話時依舊面上帶笑,但平日裡儒雅的笑容此時看來卻有幾分猙獰,周道隱覺得這個智多近妖的男人簡直已經被這世道逼瘋了,“你明白嗎?如果沒有‘皇帝’的身份,她將要面對的將是整個仙門的討伐。”
“所以,這個惡人由我來做。”安伴水依舊在笑,“算我求你,陛下。身為君王,你做不到,總要把機會留別人去做。為了黎民蒼生,把生機讓給吾主吧。”
周道隱呆滯地看著這個溫文的君子,安伴水卻似是想起了正在往回趕的家主,眼神溫柔了一瞬:“請您慷慨赴死,微臣會為您殉葬。”
他說這句話時,眼中並沒有死志,反而像是點燃了生的火炬,燦爛有光。
“你不能因為她是一柄利劍,就肆無忌憚地傷害她。”周道隱寫下了《罪己詔》,卻是認真地道,“她雖然強大無匹,但人心向背,她也是會痛的。”
“我知道。”安伴水淡然地收起了《罪己詔》,奉上早已備好的鳩酒,“可是,與其讓她班師回朝親手殺我,我倒不如自我了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