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盡澤並沒有上勾,他面色沉靜,但言辭已經藏不住憤怒:“我妻子向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求助了?”
慕梨沒有去接他話裡的嘲諷,依舊穩穩拿捏住自己的談判框架,引導道:“您火急火燎地找到我,想必是把我當成了挽回妻子的最後一道阻礙,如此緊要的關頭,您問我的第一句話,不是好奇您妻子說了什麽,而是問我對她說了什麽。那麽很顯然,您認為問題出在我身上。在我明確告知您是她主動向我求助,她正經受痛苦的事實之後,您依舊把我當成靶子,以我的年齡來斷定這件事不合理,我有些好奇——”
慕梨平靜注視著陸盡澤,鎮定開口:“在您問我這兩個問題之間的這段時間裡,您是否有哪怕瞬息之間,擔憂過洛閣主可能真的正在經受痛苦?”
“你不像個十來歲的孩子。”
陸盡澤負手挺胸,神色倨傲地垂眸注視著這個外宗派來的小女修,鏗鏘有力道:“心引修士,慣會玩弄人心,能在這九州留下姓名者,無不在元嬰之上。而你,小小年紀,尚未築基,單憑口舌之利,馴服邱康、安撫小天尊,當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倘若把這身能耐用在正道,則蒼生有幸。”
慕梨掌心開始冒汗了。
怪不得這個男人能讓旁人在不知不覺中懷疑自己的判斷力。
他其實並不完全是個嚴厲古板的人,他看得見對方身上的優點,會準確坦誠地肯定對方的優點,並開始畫餅。
對方一旦接受他的讚賞,想保持他眼裡的優秀,就成就了雙方秘而不宣的協議——為了獲取他的肯定,下意識往他期待的方向走。
他自己或許沒有意識到自己會下意識搶奪關系中的主導權,因為他確實是個很坦誠的人。
極度自我的坦誠,導致他忽視對方的感受,而對方又對他的坦誠放松了警惕,久而久之,就容易被他自身堅固的原則框架帶著跑偏。
“若是用在邪道,師尊打算如何處置我?”遇上慕梨這種專業選手,主導權他是搶不走的,就是有點玩命。
慕梨不太惜命地微笑詢問:“盡常師尊如何界定正道邪道?
就說眼下這件事該如何界定,如果站在您的角度,我憑口舌之利,讓閣主棄您而去,我就是走上邪道了,是嗎?
但站在洛閣主的角度,我聽她訴苦後,與她交心探討一番,最終她鼓起勇氣,將自己的感受放在夫君之上,至於她回府後的幾天想了些什麽才決定搬去風和觀,我就不得而知了,這件事對洛閣主而言,我協助她擺脫了痛苦,算是正道。
所以您現在決定以您的感受為準,來界定我的正邪,還是以洛閣主的感受為準?”
陸盡澤微斂起狹長鳳目,沉沉注視她,沒有回答。
“或許是我多問了。”慕梨視死如歸地故意激怒他:“您既然成婚這麽多年都沒考慮過洛閣主的感受,此時又怎會為了她,壓抑自己失去愛妻的痛苦,把我當成良醫呢?
我沒有第一時間勸洛閣主繼續忍耐,而是讓瀕臨崩潰的她把對您的愛分出一點,回頭照看自己,導致您夫妻失和,那我自然是罪人,您沒有任何罪過。”
陸盡澤沉默良久。
最終,他主動投降,順著慕梨的引導詢問:“她對你說了什麽?篝火會的事?”
“不,洛閣主最先談起的,是關於孩子的事。”
這段對話的開始,意味著陸盡澤至少從攻擊狀態軟化成了防守狀態。
為了減輕他的敵意,慕梨邀請他去涼亭坐下來細談。
他沒有拒絕,但這並不代表他察覺了自己的問題。
僅僅是因為他認為解鈴還須系鈴人,所以才如此容忍慕梨的挑釁與沒大沒小的教訓。
但這就足夠了。
慕梨篤定地與他相對而坐,開始了進一步交談。
首先,她把洛晚凝對養育孩子這件事的感受,如實轉述。
陸盡澤聽完後眉頭緊皺。
“您覺得洛閣主所言哪裡冤枉您了嗎?”慕梨鼓勵他表達感受。
他皺著眉搖搖頭,啞聲道:“她還說了什麽?”
慕梨沉默片刻,平靜地看著他回答:“您如果是來配合洛閣主一起解決問題,我會把她提出的問題全都告訴您,但您如果隻想從我這裡探聽她的想法,而後回去用自己的舊方式琢磨出個所以然,那很抱歉,我不會繼續透露洛閣主說的話。”
他冷聲質問:“我們夫妻之間的問題,非得由你摻和進來才能解決?”
慕梨反正已經嚇麻了:“不然呢?您花了幾十年時間似乎越解決越嚴重,現如今洛閣主是我的病人,而您有能力協助我的病人恢復健康。您願意配合幫忙,我很樂意讓您加入,如果您想頂替我自己開藥方,那您請便,我幫不上忙。”
陸盡澤閉上眼,胳膊肘支在石桌上,手指反覆摸索眉骨,似是下了很大決心,終於沉聲開口:“從一開始我就說了,決定權在她,一旦孩子生下來,完全交給我照看,我也求之不得。”
他抬頭睜開眼,深邃的鳳目看向慕梨,平靜地開口:“你跟她說,孩子會成為我的累贅?你有沒有想過,我若是急於飛升,為何要離開錄勳堂,來擔任殺業最重的衛峰堂堂主?”
慕梨皺了下眉,其實她不懂各堂修行方式具體有什麽區別。
為了深入理解這個男人的心理,她虛心求解:“您似乎對堂內任何事物都恨不得親力親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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