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膳,顧長晉便強撐著下下榻。
他失了許多血,身體還起著高熱,驟然下床的瞬間,眼前一陣黑。
他頓了頓,待得眼前的黑暗散去,方套上衣裳,一步一步往外去。
門“吱呀”一聲打開。
梧桐樹下的少女剛咬下半顆燒得金燦燦的板栗仁,望過來時,腮幫子還鼓著。
果然同夢裡說的一樣,就像隻吃了松子的掃尾子。
顧長晉低下眼,跨出門檻,對容舒道:“今日勞夫人照料,夜裡我要在書房寫呈文,夫人不必為我留燈。”
話出口,他心中不禁又起了疑雲。
成親這幾日,除了洞房那日,之後他日日宿在書房,容舒從不曾給他留過燈。
這事兒他分明知曉,為何要讓她莫要留燈?
就好像……
她曾經為他留過一般。
第12章
廊下的郎君神色一如往常,若不是青白交錯的面色以及額上滲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子,當真是瞧不出他此時此刻正燒著高熱,身上還有十多處刀傷箭傷的。
容舒咽下嘴裡的板栗仁,頷首道:“郎君忙去罷。”
顧長晉掀眸看她眼,旋即移目,踩著慢而穩的步子離開松思院。
盈月直到幾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方才悄聲道:“大夫不是說姑爺傷得很重嗎?怎麽奴婢瞧著姑爺除了面色差些,竟跟平常一樣。”
“誰說不是呢?”盈雀接過話茬,“若是傷得重,怎還能去書房辦公?又不是鐵打的身子,早知如此,今兒就不必急匆匆趕回來了。”
容舒盯著碗裡的半顆板栗仁,想起前世,顧長晉也是如此,醒來剛吃完湯藥,便下床去了書房。
那時她也以為他的傷不重,直到第二日他被幾名大漢將軍從宮裡抬回來,方才知曉,他一直忍著高熱,淌著血在為許鸝兒母女陳冤。
顧長晉,其實是個好官。
一個走在刀刃上,阻人財路亦阻人官路的好官。是以,才會有長安街的刺殺,才會有後來的萬重驚險。
當初便是他這與琨玉秋霜比質的品格惹她傾了心。
誠然,摘星樓之遇,容舒的確是對這位寒門公子動了心。
可也不過是動心而已。
人這輩子那般漫長,能讓自己動心的又不只有一人。
容舒帶走那盞摘星燈,不過是為了紀念自己頭一遭對一個男子動心。
真真正正對顧長晉傾心,是在知曉他就是那位在金鑾殿上告禦狀的狀元郎開始的。
嘉佑一十七年,大胤雨水大作,從開春一直下到夏末。
欽天監在年初時便預警了黃河將有大水,朝廷撥了六百萬兩用來加堤固壩。可洪水來時,中下遊被淹的府城十有七八,其中要數濟南、開封受害最重。
聖人震怒,令人嚴查,底下之人官官相護,最後隻交出三名知縣頂了罪。
恰巧來年的三鼎元,狀元出自濟南府,探花出自開封府。二人趁著金殿傳臚直面聖人之機,竟不約而同地告起本府官員來。
明言指出正是因著開封、濟南上上下下數十名官員貪墨橫行,侵吞了朝廷用來加固堤壩的銀子。這才使得嘉佑一十七年的黃河水患泛濫,濟南、開封兩府城平地成湖,漂毀官民廬舍無算,溺死者一萬二千余人(1)。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兩個月後,濟南府、開封府數十名官員或罷官或下獄。
地方大臣背後的裙帶關系素來錯綜複雜,顧長晉與管少惟二人,尚未入仕,便已在大胤的官場揚了名,但同時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司禮監裡的幾位大監。
與顧長晉成親的那三年,容舒不知陪他熬過多少漫漫長夜。
以筆為刃,他給許多人翻了案,又將許多人送進了牢獄。
甚至於後來,沈家與承安侯府通敵一案,顧長晉說人證物證皆在,她心裡也是信的。
只是有時候即便是鐵證如山,依舊有冤假錯案的可能。
容舒在四時苑的那兩個月,曾細細捋過這樁案子,饒是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侯府裡有誰會犯下這樣的大罪。
先說三房,不管是見識淺薄的容老夫人還是無心官場、四體不勤的父親,都不是會犯下通敵之罪的人。
沒那個膽,亦沒有那個本事。
再者,荷安堂與秋韻堂的吃穿嚼用全是阿娘掏銀子。
這些銀子花在了哪裡,荷安堂與秋韻堂又有多少積蓄和進項,阿娘心裡門兒清。
若三房真有人與敵寇勾結斂了財,阿娘不會連半點蛛絲馬跡都瞧不出。
至於大房與二房,大伯母在大伯父過身後便鮮少出門,一門心思守著大堂兄過活。大堂兄整日裡拘在學堂讀書做學問,及冠後又去了國子監,從不曾出過上京。
二伯母與大伯母一樣,也是一顆心都撲在三個孩子身上。
往日裡便是得了空都是往荷安堂、秋韻堂去,活動軌跡就不曾出過承安侯府,連娘家都很少回。
而二伯父……
容舒腦海裡浮出一張剛正英武的臉。
二伯父過去十年一直鎮守在遼東。
遼東與蒙古、女真各部接壤,二伯父眼下便在遼東都司下的金州衛任鎮撫。
她這位二伯父雖不及大伯父那般有勇有謀,但也是一名悍將。這些年鎮守遼東立下不少功勞,容舒記得,明年二伯父便會擢升至正四品指揮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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