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郎君的目光坦蕩而無畏,嘉佑帝靜靜與他對視,半晌,他問道:“為何不願做蕭硯?”
“做蕭硯太累太苦了。”顧長晉耳邊仿佛又響起那少年的聲音,“倪護衛說臣的父親是啟元太子之時,臣只有四歲。在那之前,臣一直以為倪護衛就是臣的父親,臣甚至想著要接倪護衛的衣缽,日後從軍去,直到臣知曉了自己的身世,知曉了啟元太子乃臣的生父。”
顧長晉從衣襟裡取出那塊玉佩,“世人皆道啟元太子縱容妖道禍亂朝綱,殺戮成性,手上沾滿了不知多少無辜幼童的鮮血。臣不願臣的父親是這樣的人,時常害怕臣身上流淌的血液遲早也會逼著臣變成一名瘋子。臣寧願自己是一名護衛之子,也不願做蕭硯。可臣沒得選,他們都在逼著我做蕭硯。”
這裡的“他們”是誰,嘉佑帝早就知曉,倪煥與雲華郡主。
嘉佑帝目光落在那面刻著“硯”字的玉佩上,看了須臾,旋即他抬起目光,緩聲道:“你不類爾父。”
散去那股逼得人心顫的帝王威儀,此時此刻的嘉佑帝就像一個脾氣溫和的尋常長輩一般。
“朕亦不類先帝,朕知曉朕這一輩子都成不了先帝那樣的皇帝,一個人身上血脈從來不會限定他去成為怎樣的人,這一點,你與朕一樣。”嘉佑帝唇角又牽起一枚笑,道:“可會恨雲華郡主?”
“曾經恨過,歲官兒死於時疫,臣頂替了歲官兒的身份,可姑母仍是不放心,放火燒死了殺了歲官兒的至親。”顧長晉微微一頓,好似又看到那一場大火,“他們因臣而死,臣曾經恨極了姑母。隻姑母亦是個可憐人,她這一生竭盡心力,便是為了讓臣能光明正大地做蕭家子孫,隻她始終不懂,臣寧願做歲官兒,替歲官兒走他想走的路。”
嘉佑帝靜靜聽著。
“幼時臣說日後要像倪護衛一樣從軍時,歲官兒卻同臣說他要考狀元,做一個好官。”顧長晉目光悠遠,眉眼間隱有笑意,“臣到上京考狀元,非是因著姑母的命令,而是為了完成歲官兒的夙願,考狀元,做一個好官。”
嘉佑帝淡淡笑道:“你已做到了。”
他望著顧長晉,忽然面容一正,正色道:“你是蕭家的血脈,遲早要認祖歸宗。你說你不願做蕭硯,今日朕便命你做蕭長晉,蕭長晉乃朕之二子,皇后之嫡子。你可願意?”
這一聲“命”並沒有給顧長晉選擇的余地。
顧長晉知曉,嘉佑帝同樣知曉。
內殿再次陷入沉默,面容消瘦的帝皇逐漸斂去面上的笑意。
在他面上的笑意幾乎消失殆盡時,顧長晉終於俯首道:“臣遵旨。”
嘉佑帝輕輕頷首,唇角再次牽出一枚笑:“出去罷,汪德海會帶你去太醫院,讓孫院使給你療傷。”
顧長晉卻並未起身,而是道:“臣還有一事,懇請皇上成全。”
卻說戚皇后這頭,離開正殿後,她便去了旁邊的偏殿。正殿與偏殿隻隔著短短一截路,卻什麽都探聽不到。
桂嬤嬤在偏殿裡來來回回地踱著步,滿面憂色。
戚皇后揉了揉眉心,道:“嬤嬤莫要再踱步了,本宮看得頭暈。”
“還不知聖上與那位在說甚,老奴怎能不急?”桂嬤嬤歎息道:“也不知皇上想要個什麽章程,既然當著那麽多人的面滴血認了親,老奴還當聖上是下定了決心要認那孩子。”
“正是因著皇上當著那麽多臣公的面兒認親,這事便不可能會出變故。”戚皇后換了身石青紗綴繡八團夔鳳紋的常服,坐在榻上,溫聲說道:“很快正殿那頭便會有消息。”
果不其然,半個時辰後,嘉佑帝便離開了坤寧宮,緊接著,禮部尚書被宣到養心殿。午時未至,二皇子蕭長晉被尋回皇宮的消息從宮內傳到宮外。
戚皇后這頭才剛用完午膳,汪德海便急匆匆地從禮部返回皇宮,到坤寧宮面見戚皇后。
“皇爺讓奴才同皇后娘娘道一聲,二殿下的婚事,皇后不必過問,皇爺自有安排。”
戚皇后本是打算顧長晉入主東宮後,便為他指一門婚事,借此將他與戚家舊部綁在一起的。
殊料嘉佑帝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特地派汪德海過來與她遞話。
汪德海一走,戚皇后便喚來了朱嬤嬤,問道:“本宮記得先頭與二殿下成親的姑娘是承安侯府的姑娘,去查查是哪位姑娘?他二人又是因何和離?”
上京高門貴女嫁人後便是外命婦了,多會在尚宮局登錄在冊。朱嬤嬤掌管尚宮局,只花了不到半日功夫便來回稟。
“與二殿下成親的乃承安侯的嫡女容舒,二人去歲中秋成親,今歲三月和離。”
“容舒……”戚皇后輕輕呢喃著這個堪稱陌生的名兒,疑惑道:“承安侯的那位貴妾乃從前裴尚書的嫡女,本宮尚且有些印象。至於他的發妻與嫡女,倒是不曾聽聞,也不曾見過。”
朱嬤嬤回話:“承安侯的發妻乃揚州府巨賈沈淮之女,與承安侯感情十分淡,二人唯一的女兒因出生年月不甚吉利,衝撞了府中的老夫人,自小便被送到揚州的外祖家,娘娘自是不曾耳聞過。”
出生年月不甚吉利?
戚皇后輕輕蹙眉,十分不喜因著這樣的緣故便將一個小娃兒送走。隻不喜歸不喜,旁人的家事,便她貴為皇后也不能輕易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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