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不能有兩個皇帝,既然將那皇座禪讓給了顧長晉,他便不能也不該繼續留在這座皇城裡。
蕭衍看向同樣望著窗外的戚甄,道:“難為你了。”
戚甄聞言,收眸看他。
他這一句“難為你了”委實有太多的意思了,是說她這麽多年來難為了,還是說今兒陪他離開上京難為了,又或者是她戚甄嫁與他蕭衍難為了。
要擱往常,戚甄大概會恭恭敬敬地道一句“不難為”的。
可出了宮,卸下了“母儀天下”的皇后之尊,這句不難為卻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怎能不難為呢?
從她作為戚家大姑娘,要為家族扛起戚家人的責任之時,她的人生便再無“不難為”的時候。
都說至親至疏夫妻。
但這天地間的許多情感都是至親至疏的,譬如父母子女,譬如手足骨肉。她的“不難為”從來不是蕭衍造成的。
戚甄抬眸一笑,道:“這些年也同樣難為陛下了。”
蕭衍目光落在她唇角的笑靨,緩緩一笑。
刑貴妃他送去了太原的順王府,另兩名來自番邦的妃嬪他也如她們所願送出宮,以旁的身份回歸故裡。
獨獨他的皇后戚甄,他非要她陪他走完這一世的最後一段時日。
她本是可以留在宮裡的,但她來了。
北境曾經是戚家的駐守地,戚甄幼時跟著大哥來過此地。
那會正值隆冬,天地間一片霜白。
年幼的戚甄還不到父親的膝蓋骨高,卻被父親放在馬上,跟著他在白茫茫的雪原裡策馬。
父親說,戚家的孩子,不管男丁還是女娃,都得練好騎射功夫。
後來戚甄成了上京貴女裡騎射功夫最好的貴女。
說來,她與蕭衍頭一回說話便是在一次秋狩裡。
大胤的開國皇帝是在馬背上打出蕭皇室的江山的,是以蕭氏一族的皇子皇孫都必須要能文能武。
建德帝有九個兒子,除了七皇子蕭衍,倒都能稱得上文武雙全。
那一次秋狩,蕭衍雖隨著建德帝一同去了圍場,隻他身子弱,並沒有下場狩獵,而是躲在一邊的營帳看書。
因著他不得寵,那營帳就設在十分偏僻的圍場外郊。戚甄闖入時,甚至不知那是七皇子的營帳。
彼時蕭衍正坐在一棵松樹下,松針簌簌飄落,松濤聲猶如秋日裡的一曲挽歌。
面容蒼白的孤寂皇子因著這挽歌仿佛多了幾縷悲戚。
然而當二人四目對視時,戚甄卻發覺縈繞在他身邊的松濤聲壓根兒不是挽歌。
他的眼眸太過平靜,無悲無喜一般。
那些蕭瑟與悲戚因著這份淡然而消散。
戚甄雖是戚家嫡女,又是眾人心照不宣的未來太子妃,但到底君臣有別,蕭衍再是不受寵,也是皇子,該行的禮不能免。
她下了馬,同他行禮,喚了聲:“七皇子。”
他從書裡抬起眼,道:“戚姑娘不必多禮。”
他話音才剛落下,不遠處便傳來了太子的聲音。
戚甄看了樹下的男子一眼,沒再多說,頭都不回地去尋啟元太子,而她的離去,也沒叫蕭衍再多抬一眼。
那是他們頭一回說話。
那時的他們,都以為這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一次偶遇,就像墜落在湖裡的細針,生不起半點波瀾。
誰能想到,眾星拱月般的戚大姑娘與病弱寡言的七皇子會有那樣的糾纏。
戚甄望著從車牖一掠而過的盛夏風光,同蕭衍笑道:“到得北境,該入秋了。”
越往北,入秋便入得越早。
一行人慢悠悠抵達北境時,已是八月廿八。黃葉鋪了遍地金黃,衰草連天,連垂落在曠野的落日都要比旁的地方悲壯。
戚家的舊仆都還在,知曉太上皇與太后娘娘要在此住下,一個個心驚膽跳地將老宅收拾得連一粒灰塵都見不著。
世人皆知嘉佑帝病入膏肓久已,若是在這老宅駕崩,這一屋子伺候的人定要跟著陪葬。當初建德帝大行,單是陪葬的妃嬪便有數十人,更遑論是命更賤的宮女太監了。
戚家的老管家留下了幾名年歲大的老仆,想著便是要殉葬,他們這幾個老骨頭也活夠了,能陪皇帝殉葬也算是為子孫後代積攢福氣。
殊料太上皇與太后到了老宅後,卻是遣散了在這裡伺候的老仆。
在老宅裡伺候的只有幾名從前在乾清宮伺候的太監以及戚皇后身邊幾名宮嬤宮女。
戚家的仆從們月銀照拿,卻不用去老宅當值,心裡頭自是惶惶不安的,然而這種惶然不安的情緒在太上皇與太后娘娘來了一個月後便蕩然無存了。
實在是這兩位貴人的性情都太過溫和。
他們每日都要出來看日落,手牽著手,在越發蕭索的曠野裡,不慌不忙地走著。
十月,北境下了第一場雪。
他們就在院子裡圍爐烤火,看著那鵝毛般的大雪從天上緩緩飄落。
這一年會有寒災,蕭衍記得的,可這一日,他心中不再去想寒災來了要如何應對,又要如何籌出那筆安置災民的災銀。
他只是靜靜地,心無旁騖地與戚甄一起看了這一年的初雪。
也是最後一場了。
十一月的天愈發地冷,到得月底,簷下的冰棱一日不敲便要垂到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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