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輕稚有著超出她年齡的沉穩。

遇到任何事情, 她從來都不心急，故而此刻她也沒有打斷貴太妃的話，她依舊面含微笑, 安靜聽言。

貴太妃同她其實並不想熟，但宮中內外人人都稱讚這位皇後娘娘, 說她內能安後宮事，能主持宗親世故，外能理朝廷事，能議論政令。

無論哪一點, 都並非常人能比。

故而貴太妃聽了這些議論，在忍耐了幾個月後, 終於還是把沈輕稚請了來。

再不請她來，蕭成煜就要回來了，待蕭成煜回宮, 她想要的便再也不可能得到。

那是她的兒子, 卻又不是她的兒子。

貴太妃突然苦笑出聲, 她嘆了口氣，難得目光真誠地看向沈輕稚。

“陛下肯定沒少同皇后說過我的壞話，他肯定說過我這個人想一出是一出, 不擇手段，瘋癲難訓, ”貴太妃如此說著，臉上並沒有惋惜痛苦的神情，她只是道, “但他說的沒錯，我就是這麼個人。”

貴太妃說著，不由回憶起了當年被選中要去給陛下侍寢, 被允許生下皇長子的歲月。

她淡淡道：“我出身貧寒，性格又不討喜，除了張漂亮可謂是一無是處，不過能得皇後娘娘看中，能替娘娘生下皇長子，我並不覺得委屈。”

“我不喜歡孩子，也不想生孩子，但若因為一個孩子改變我的命運，讓我可以榮華富貴，高高在上，那有何不可？”

沈輕稚慢慢吃茶，安靜聽她說話，她臉上笑容不變，似乎對貴太妃的話並無反應。

貴太妃也很滿意她的態度，她不由感嘆：“皇后是個實在人。”

沈輕稚這才笑了：“娘娘謬讚了。”

貴太妃便看了看她，目光匆匆落到了她的肚子上，這一次認真看了一會兒，才幽幽道：“希望你這一次能生個小皇子。”

“這是為何？”沈輕稚不由笑問。

“我知道皇兒不在乎這個，但天下人在乎，宗室的宗親們，滿朝文武們，人人都在乎。”

“要不然，太后那樣的身體，為何要連續兩次誕育皇嗣？說到底，還是為了讓後宮平穩，前朝太平。”

這一次，倒是讓沈輕稚驚訝了。

她一直以為貴太妃一直只活在自己錦繡天地里，她做任何事都只為自己，行事乖張跋扈，就連皇帝都不在乎，但沈輕稚卻錯了。

她並不瘋癲，也並非愚鈍，相反，她清醒的可怕。

貴太妃見她驚訝，忍不住輕笑出聲。

她的笑聲一如既往，嬌嬌柔柔，婉轉如黃鸝，讓人聽了難以忘懷。

她坐直身體，看向沈輕稚，眼睛重新恢復往日的明亮。

“我知道我不是個好人，但我又不是傻子，我長了眼睛，生了耳朵，我知道宮裡的事。宮裡人人都厭惡我，但你看，他們是否也嫉妒我呢？”

“就算皇帝不記在我的名下，就算我以後也當不了太后，但我就是皇帝的聖母，以後史書上，總會留下我的名字，哪怕只提一句，我也算是史書留名了？”

沈輕稚不由感嘆：“娘娘活的通透。”

貴太妃又開心地笑起來：“是啊，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想要的，我就拚命去拿，拿到了就拿到了，拿不到輾轉反側幾日，也就算了，睡一覺，做個夢，就全當忘記了。”

所以她生了皇長子，卻只能交給皇后撫養長大，她就當自己忘記了自己才是生母，只有想要讓皇長子替她辦事的時候，她才出面糾纏。

也因此，當時當不上太后，她當場發作，可是後來她也漸漸忘了這事，把這貴太妃當得不亦樂乎，都開始調戲起小黃門來。

這樁樁件件放到一起，沈輕稚真的要感嘆貴太妃這一輩子沒白活。

貴太妃也看出她在感嘆，不由有些得意：“我到底生了陛下，皇后勉強也算是我的兒媳婦，那我就同皇后說句心裡話，人這一輩子，最要緊的就是自己開心，皇后如何？皇帝又如何？總歸要自己覺得不枉此生才好。”

說完這掏心窩子的話，貴太妃話鋒一轉，立即道：“不過皇后啊，我找你來，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讓我也出宮去榮養吧？”

貴太妃說了這麼多話，最後還是想要出宮去。

沈輕稚倒是沒有立即拒絕，她略一思忖，便道：“娘娘是不想住在宮裡了？宮裡確實有些悶了。”

貴太妃便點頭：“我這個脾氣啊，慣會給陛下招惹是非，但若是一直關在承仁宮，我自己又實在憋屈，這一兩月的還好些，日子再久了，我怕自己都要瘋了，到時候豈不是給陛下添亂？”

貴太妃軟硬兼施：“我看著那些妃嬪都能出宮，能有自己的生活，過上自己想要過的日子，我生養了陛下一場，為何不可？”

她這話看似沒錯，但深思起來，卻又不太符合常理。

沈輕稚便笑道：“娘娘，宮中的嬪妃能出宮，是因他們是陛下的嬪妃，而娘娘是先帝的嬪妃，先帝已經龍御上賓，此事陛下不好妄議，不過……“

貴太妃就聽皇後娘娘喘了口氣，緊接著繼續道：“若是娘娘願意去白雲觀帶髮修行，替先帝、太後娘娘和陛下祈福，未嘗不可啊。”

貴太妃原本沉下的心再度活泛起來。

她眼睛一亮，忍不住坐直身體，炯炯有神看向沈輕稚：“皇后，說話要算話啊。”

沈輕稚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也眯起眼睛笑了：“娘娘，本宮從來不信口胡言。”

貴太妃看她這模樣，又想起過往的那些傳聞，終於安下心來。

“皇后你放心，去了觀里我一定好好為先帝、太后和陛下祈福，保准每日誦經念佛，不給陛下添麻煩。”

沈輕稚便點頭：“娘娘一貫很慈愛，陛下同兒臣心裡都是明白的。”

這一句兒臣，倒是把貴太妃難得的慈愛勾了出來。

她垂下目光，難得溫柔了眼神：“你跟太后不一樣，陛下也同先帝不一樣，你們能過得好，你們的孩子也能過得好。”

貴太妃笑了：“挺好的。”

沈輕稚難得來一次，貴太妃心情好話也好聽，便不由多說了一會兒，待到回了坤和宮，已經到了午時。

戚小秋自是知道沈輕稚為何說讓貴太妃去白雲觀，白雲觀在白雲山上，觀中風景極好，後面有一大片山林，且白雲觀在半山腰上，偶爾到了年節都有香會，頗為熱鬧。

貴太妃不耐宮中的煩悶日子，但白雲觀卻能讓她登山玩鬧，後山那麼大，只要她不走丟，就不怕出事。

故而對於貴太妃而言，白雲觀比皇宮好一萬倍。

而且她離開宮中，太后也放心，陛下更安心，就連皇后都不用時時刻刻操心她要作妖，簡直是兩全其美。

此番見沈輕稚眉頭舒展，面有笑意：“只沒想到，貴太妃娘娘倒是通情達理一回。”

沈輕稚就笑了。

“她離開宮中，到了山林，雖說比宮裡自由，但她此生也不能離開那座山了。”

“是被一座城困住，還是被一座山困住，她自己選了自己的想要的，作為陛下的生母，咱們自然要成全她。”

“不過，她確實想得開就是了。”

貴太妃不一定是好人，但她是個敞亮人。

敞亮人活得就不累。

安排好貴太妃的事，沈輕稚心裡輕鬆許多，她中午高高興興用了一頓脆皮烤鴨，待到午歇起來，才溜達著去稟報太后她跟貴太妃的決定。

太后沒有異議，只是道：“她畢竟是陛下的生母，陛下一定要孝順母親，我記得白雲觀有一處早年妃嬪住過的禪房，不如讓工部改一改，重新修整后再讓貴太妃搬過去，也不打擾師太們的起居。”

沈輕稚便道：“是，兒臣領命。”

太后便笑著看她，問：“看你進來精神頭一直很足，怎麼都顯懷了還不知道累呢？”

沈輕稚便道：“太醫說過，孕期的女子也不能日常躺著，兒臣身子康健，趁著孩子不大就多走動一些，待生的時候就不難。”

沈輕稚同太后彎著眼睛笑：“兒臣惜命，想要長長久久陪伴陛下，故而很是在意。”

太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跟她肚子里的小傢伙打了個招呼，然後才道：“這就對了。”

“要做母親的人，要知道先關懷自己，才能養好孩子。”

沈輕稚深有同感。

婆媳兩個說了會兒話，太后就叫了女官進來，開始安排貴太妃出宮修行事宜。

事是皇后應下的，但她是晚輩，故而下懿旨的還是太后。

待到忙完，也到了晚膳時分，沈輕稚便很自然流了下來，陪太後用了晚飯。

等她再回坤和宮時，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秋日天黑得早，似乎才過了戌時，金烏就飛快躲起來，銀月高懸天際，日月交替而行。

沈輕稚回宮之後泡了會兒澡，然後就早早歇了下來。

她忙了一整日，很快就沉入夢鄉。

夢裡，沈輕稚站在一片星河之上，星河中波光粼粼，星光閃爍，她站在由琉璃做的弔橋上，正遙遙看著一望無際的星川。

沈輕稚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她不由睜大眼睛，想要把眼前的美景都收進眼中。

她看著看著，突然在一片星河裡發現一顆不一樣的星星。

那是一株樹苗。

小樹苗閃著星光，在一種星星里卻一點都不暗淡，反而熠熠生輝，明亮得能奪人眼目。

似乎是感受到沈輕稚的目光，那小樹苗飛躍而起，輕靈地落在了沈輕稚的手心裡。

它很暖。

卻又異常明亮。

沈輕稚心裡喜歡得很，伸出手碰了碰它漂亮的葉子。

於是小樹苗抖了抖，乖巧地蹭了她一下。

沈輕稚被它都笑了，她心裡一片柔軟，就痴迷的捧著它，看它在手心裡舒展成長。

沈輕稚心裡道：“你要好好長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