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中年婦人站在馬車旁,穿著厚實簇新的綢面襖子,在她的身後,跟著兩個短打棉襖的男子,身材魁梧,豎眉吊眼,腮肉低垂。
隨著她走近,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婦人從她破舊的棉衣掃到通紅的手指尖,再到沾滿泥濘的棉鞋,眼裡的鄙夷一閃而過,
“你就是芸娘?”
芸娘一言不發,只是死死盯著眼前人。
她做夢也不會忘記這張臉,上輩子,她就是被這個張娘子尋回了陸家!
芸娘本名陸芸,她本該是陸家的小姐,只因當年她娘陸夫人回鄉祭祖時早產,被產婆和自己女兒對調,後來產婆擔心事情敗露,就把她丟在了山裡,被一個老兵撿到,帶到了這座邊地小村。
前世陸府的人尋來,芸娘聽到自己的身世,本想著以後不用再挨餓受凍,一生無憂。卻沒想到,她一回到陸家,處處遭人嘲笑排擠,人人都說她是個行為粗鄙的野丫頭,比不上那個溫柔賢淑的假千金姐姐,最後更嫌棄她丟人現眼,把她扔在偏僻的莊子裡不管不問,任由她活活病死。
張娘子見她不作聲,心想她在鄉野長大,沒見過什麽世面,眼中的鄙夷更甚,臉上褶子一深,扯出個沒到眼底的笑,
“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關你什麽事?”芸娘眼睛眨了眨,“你是誰?”
張娘子噎了下,臉上的笑凍在嘴邊,這姑娘看著軟綿綿,怎麽一張口氣死人,
“我們是從京城來的,打聽到你十五年前被個老兵收養,特來尋你回京認親。”
“回京?”
少女眼皮子一翻,清脆道,
“你們認錯人了,這就是我的家,我沒親人。”
話落,她略過幾人,直直地就要往屋子裡走。
“誒,你!”
沒料到這鄉野丫頭這番不給臉,張娘子臉上的笑徹底掛不住了,急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姑娘,你就從沒想過自己親生爹娘是誰?那老兵有沒有跟你提過你的身世,給你留下什麽物件?”
芸娘知道他們在找什麽,老兵死的時候曾給她留下了當時撿到她的繈褓,裡面有個刻著陸字的長命鎖,前世就是憑著這個她與陸家相認,只不過這回她既然再不想與陸府有瓜葛,自然不會拿出來。
少女甩開張娘子的胳膊,一挑眉,烏溜溜的眼睛瞪得滾圓,像晶瑩剔透的黑葡萄,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還說什麽物件不物件的,說是京城來的,又是什麽陸家李家的,我看你們就是不懷好心,圖我家的房子!”
“誒,你這臭丫頭怎麽說話呢,誰要你這幾間爛草房,別廢話!跟我們走!”
說話間,兩個仆役堵住她的去路,其中一人伸手欲拽芸娘,卻一把被芸娘反手扭住他的手臂,用力向外一擰,
“嗷!!!”
慘叫聲回蕩在小山村內,張娘子身子打了個哆嗦,帕子僵在手上。
見鬼了不是,這丫頭看著乾瘦,渾身沒幾兩肉,怎麽能這麽大力氣?!
另一人見狀,急忙上前搭手,只見那瘦弱的身影如隻狡兔,一個閃身錯開,他隻將她背後的竹簍被了扯下來,裡面豬腸豬肺灑了一地。
那人連忙後退,捂著鼻子,踢了腳竹筐,一副嫌棄的樣子,
“這麽臭,什麽腤臢玩意兒。”
少女瞪大眼睛,怔怔盯著那雪地上髒兮兮的豬下水,再抬頭,眼裡竄起簇簇火苗。
當著幾人的面,她轉身從竹筐裡抽出一柄半臂長的大砍刀。
“你,你要做什麽?又哪來的這刀?”
張娘子臉色煞白,身子在這雪地裡抖得跟片片雪花一樣。
“殺豬刀,專門砍畜生用的。”
少女話音冷冷的,手中的刀梗泛著凜凜寒意,
“我說了這裡沒有你們要找的人,再死皮賴臉不走,我可就報官了,到時候,公堂之上好好說說你們怎麽欺負人!”
張娘子噎住了,嘴唇抖動半天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幾人互相使了個眼色,村子不大,這番動靜已經引得不少村民在自家牆頭門內伸著脖子好奇打探。
這陸府派他們來尋親生女兒,本就是個見不得人的私事,現如今這野丫頭這麽難纏,再鬧下去,只怕她真要鬧大到官府裡去叫人傳開了,陸家的臉面也就沒了。張娘子沒再說什麽,隻深深再看了眼芸娘,轉身帶著兩個仆役灰溜溜地上了馬車。
馬車在雪地裡顛簸著,村莊漸漸遠去,只剩下一片蒼茫田壟,車上的人掀開了車簾,回頭望了一眼那道消瘦的身影,低聲問道。
“娘子,咱們就這麽回去?明明打聽的就是到了這村子裡。”
張娘子一挑眉,“你瞅她那性子還能繼續打聽下去嗎?”
車上幾人似是想到這女孩剛剛一身蠻力和大砍刀,一時都心有戚戚。
張娘子扶了扶發髻,話音冷然,“不是咱們不想找,可這找了也有三個月了吧,四處都找遍了,人就是沒找到,現在連一點苗頭也斷了,要怪就怪這陸家小姐,命不好,這輩子恐怕沒有這樣過好日子的福分。”
眺望漸漸遠去的馬車,平日裡偏僻的小山村又恢復了寧靜。
芸娘立在雪地裡,片片雪花落在肩頭,她心頭卻滾熱,仰天吐出了口憋在胸口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