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近酉時,不少人家已經緊閉家門,在府中用晚膳。空曠的街道余宋凝一人,燈火的光亮鑽過馬車的縫隙,影影綽綽的映在他玄黑的錦袍上。
裴琰靜靜地站立在馬車外,主子不開口,他便猶如一尊木雕,久久不動。
日夜入夢,又親眼瞧見夢中的一切皆成事實,宋凝早就對沈棠起了疑,派裴琰暗中查探了一番。
這一查,太液池落水一事,也跟著水落石出。
宋凝腦海中,不斷盤旋著裴琰的那些話。
“沈姑娘是四月初三入的宮,緊跟著,宣平侯府的那位傅姑娘也由安貴妃一道接入了鍾粹宮。那晚沈姑娘在昭寧宮用完晚膳,帶著貼身婢女綠蕪去了太液池旁散步。許是春寒料峭,綠蕪回昭寧宮替沈姑娘取鬥篷,便是趁著這個空隙,傅姑娘從背後推了沈姑娘下去。”
“後來,沈姑娘的丫鬟返回沒多久,您的轎攆也剛巧路過。”
外頭忽然起了一陣大風,從樹葉縫隙透過的火光微閃,映得他眼中光影浮動,晦暗不明。
一切都是從這兒開始,有了轉變。
在宋凝的夢中,沈棠落水後病了好一陣子,便因著外頭的流言蜚語在忠勇伯府鬧得不可開交,一時要尋死,一時又要去宣平侯府拿人。
蘇皇后本就有意將她嫁入東宮,就去父皇跟前求了恩典。
宋凝素來不喜被人算計,即便她後來再謹小慎微,費勁心思邀寵,也沒換來他的另眼相看。
後來,他查明母后難產血崩之事與蘇皇后有關,對沈棠更是冷心冷臉的對待。
可是如今,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沈棠落水後如同變了個人,往日裡總是會紅著臉偷瞧他的小姑娘,如今卻總是躲著自個兒。
她會對旁人笑,對旁人撒嬌,卻唯獨對他冷著一張臉。
這幾日夜裡,九華殿日日亮著一盞琉璃宮燈,夜深無人之時,他時時會對著這一點光出神,腦海中不斷閃現那些陌生卻又熟悉的畫面。
——洞房花燭夜,她咬著唇,壓抑著不讓嗚咽聲從唇齒間溢出。
——九華殿的書齋內,她的襦裙被他堆在了腰肢上。
——溫泉池內,她身穿薄如蟬翼的煙羅軟紗,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攀爬到他肩頭。
——陶然居內,傳來她模模糊糊的聲音,“殿下的生辰快到了,我親自替他繡一個香囊,方顯心意。”
——最後,畫面定格在她躺在自己懷裡,溫暖的身軀漸漸失去生命的跡象。
宋凝心臟驟然發疼,他強忍著,握拳抵唇。
明明都是夢中發生的虛幻之事,宋凝卻覺得那份窒息的感受一點一滴匯聚起來,不斷拉扯著他的心口,讓他覺得馬車中密不透風,空氣稀薄。
半晌,裴琰聽到宋凝一聲幾近嘶啞的聲音從馬車裡傳出來,“裴琰,讓韓莫動手吧。”
裴琰心跳頓時漏了一拍,馬車裡頭一絲聲音都無,他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裡面令人窒息的壓抑。
他立馬垂下頭,“是。”
裴琰知道宋凝早晚都要動宣平侯府,但萬萬沒想到會這麽早。
“回宮。”又傳來宋凝冷冷淡淡的聲音,裴琰沒有再問,默默地領了命。
忠勇伯府邸前大街上黑黢黢一片,靜夜之中,馬蹄踩在青石板路上,發出清脆聲響,最終在夜色中徹底消失不見。
*
青禹湖一事告一段落後,沈淮安分了一段時日,這日又與沈鈞弘鬧了起來,嚷著要去參軍,氣的沈鈞弘拿著戒尺追的他滿院子跑。
沈棠聽聞此事,立即去了松濤居。
她與沈鈞弘一樣,一心要打消他這荒謬的念頭,只是她不似父親一般只會棍棒教育,而是耐心地問他,“阿兄到底是什麽打算?”
沈淮沉默半晌,道:“
“我自小就不是讀書的料,讓我跟著夫子念書,十回中有八回犯困。這幾日我仔細想過了,咱們忠勇伯府到了我這一輩,伯位到此為止,要想護著你和安哥兒,我再不能整日裡渾渾噩噩做些混帳事。”
“妹妹,阿兄想……去幽州投靠三叔父。”
三老爺沈正然與沈淮一樣不是讀書的料,年少時幹了不少混帳事,老伯爺見此,索性便將他押赴戰場,他倒也是個爭氣的,靠著戰功一路向上,如今在邊關重鎮任涼州刺史。
沈棠抿唇,“阿兄,我和阿父只希望你能安安穩穩,平安度過余生,從未想過要你出人頭地。”
“可是我不想。”沈淮道,“從小到大,我惹了不知多少禍事,每一次出事,我只會躲在父親身後,躲藏在忠勇伯府的庇佑下。”
沈淮頓了頓,眼眶微紅,“我不想再這樣了。”
“我讀書不好,識人又不清,僅存的長處,可能也就只剩下這一身功夫。或許我走出京城,走出家人的庇佑,也可以與三叔父一樣,在外闖出一番天地。”
沈棠沒想到經此一事,他會思量這麽多,“可是萬一你出了什麽意外,我們怎麽辦……”
“若是為國捐軀,也算死得其所,總比喝酒鬧事,沉到青禹湖喂魚的好。”
沈棠垂下頭沉默不語,半晌,她又抬起頭,輕聲問,“阿兄想好了嗎?若是邁出這一步,便再不能反悔了。”
“絕不反悔。”沈淮道。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沈棠從松濤居出來,擦了那眼角邊上的淚痕,轉道去了沈鈞弘的院子——青竹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