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被山野霧氣縈繞,阮安的心潮,亦在隨之跌宕起伏。
她又向西北眺望,卻望不見那座繁華的長安城。
更看不見,她暗自傾慕的少年。
只聽得暫在林壑歇腳的鷓鴣在哀啼,夾雜了些離人的愁緒和哀婉。
她終於知道了他的表字喚仲洵,但她卻不能喚,縱是在心裡也覺不配,甚至帶著幾分罪惡感。
阮安清楚,自己能再見到他的機會,只能稱之為渺茫。
那日傍晚的天邊高懸著暈紅的殘陽,她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卑怯如草,她更沒有像誇父那般能夠逐日而奔的勇氣。
她跨越不了黃、渭那兩條大河,也知就算被炎日暴曬而亡,她也追不上他步伐。
可那日,她還是到了城門旁,下了車馬,她因劇烈的奔跑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心和肺都似要炸裂開來。
阮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酸澀的眼淚亦再不受控制,它們大滴大滴地沿著面頰往下淌,但她卻可以拿適才的疾跑作為遮掩。
霍平梟乘於墨黑大馬,一襲華衣弁服,俊美無儔,待看見她後,他為她勒馬停駐。
阮安漸漸平複了心緒,走到他身前,也咬著牙,將那些涕淚忍住。
男人瞳孔的色澤因夕日而變得淺淡,褪去平素的冷蔑桀驁,反而帶著淺且不易察覺的溫和。
霍平梟沒看出她隱瞞的那些少女心事,隻微微從馬背俯身,盡量與她平視。
他看著她眼,低聲問:“恩人可是想好了另兩個願望?”
瘦小的姑娘隻搖了搖首。
莽然的勁風拂面而來,柔韌的蒲草在萌芽,可蒲草雖能被炎日普照,卻斷無逐日之能。
阮安覺得,她就像地上的草,與他隔著天地之差的距離。
金烏也對阮安很有耐心,它搖了搖尾巴,低低地嘶鳴,卻不是在催促霍平梟,而是在同他們撒嬌。
阮安驀然抬眼,他又問:“那你來尋我,是謂何事?”
她將將調整好情緒,將那些翻湧的思緒都壓下心頭,唇角也強自牽抹出笑容,對著她愛而不得的少年,故作慨然——
“霍侯,小女名喚阮安,十三那年便隻身闖劍南,研製的良方使蜀地百姓免受風濕之苦。”
“歸州的婦人多不孕,可服下了我的方子後……”
“那地的節度使曾許過我厚俸,甚至要給我蓋間廟宇……”
“外人雖喚我阮姑,但我並非五十老婦,霍侯曾許我兩願,望來日有緣再見,您能應下今日之諾。”
姑娘的外表溫軟嬌小,可這番話說的,倒是帶著俠肝義膽的豪氣。
見她如此,霍平梟眼梢難掩桀驁,卻微微怔了下。
很快,他薄冷的唇邊多了抹哂意:“好啊。”
許是因為眼前的小姑娘都傾吐了大義之言,霍平梟接下來說的話也文縐縐的,不似平素的冷淡,只會同人道出乾脆利落的幾個字。
“承蒙阮姑娘救命之恩,雖付診金千兩,不足為報,來日再見,霍某必將再報大恩。”
男人鄭重的話音隨風飄遠,阮安看著殘陽暮色中,一行人愈來愈遠的身影,在心中悄悄地許下了那兩個願望——
一願,定北侯得勝大捷,平安歸來。
二願,中原和平,再無戰火,定北侯亦不必再去四處征戰。
一將功成萬骨枯,那麽多兵士的性命都由他一人掌控,阮安知道,霍平梟的身上承載了太多。
那兩個願望看似與她無關,卻又與她息息相關。
她唯一能持的立場,就是身為大驪的子民,為他們保疆衛國的戰神祈福。
霍平梟走後一月,阮安將手頭上的銀兩都去當鋪換成了銀票,僅留了小部分供平素生活的現銀。
近來阮安在藥田采了不少珍貴的草藥,這回她卻不急著將它們拿去賣,鈴醫錄也有很大的進展,只是她的字跡仍不好看,若是尋個文人代寫,又怕泄露了她醫錄的機密。
阮安正忖著要不要請個先生,教她習習字時,孫也已熬好了她平素最喜歡吃的魚粥,端碗進了室。
她聞到那魚粥時,並不覺得鮮美,反倒覺得腥穢難聞,心口甚而有些泛惡心。
阮安耐著想要嘔吐的欲望,問孫也:“你用的魚新鮮嗎?”
孫也將魚粥放在小案,如實回道:“新鮮啊,我一直用水將它們養著,下鍋前還活蹦亂跳的呢。”
阮安顰了顰眉目,有些不想用下,隻揮了揮小手,示意孫也將那魚粥端下去。
這一月來,她尋好了一戶靠譜的人家,那對和善的夫婦已將女藥童收養,阮安也給她提前備好了嫁妝。
因為她發現,這女孩確實不適合學醫,她不僅總會背錯醫方,也不喜歡鑽研醫術藥理。
既如此,她也不強迫那女孩繼續學醫,各有各的路,況且醫術若是學得不精,那可會是害人的。
阮安還特意囑咐了那對收養她的夫婦,一定要給女藥童在鎮裡報個女學,不能僅待在家裡做女紅。
孫也回來後,也提起了這個女藥童:“阿姁你做得是對,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
阮安提筆沾墨,又嘗試著在空白的紙張練了練字。
還是很難看。
她無奈撂筆,故作嚴厲地問道:“你又背著我幹什麽壞事了,趕快如實招來。”
孫也赧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杓,將近兩月前發生的事同阮安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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