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格奇看著面前的菜,十分克制地嘗了一小口。
中原的食物對他們邊地人而言,果然是想象不到的美味。
他們烏流部實際上已經算是建立了自己的國家,人口數量完全能與大周這邊的一個大郡相媲美,但即使是烏流部中的貴人,也很難嘗到那麽美味的食物。
但聽周圍中原人說,今天的菜肴根本算不上奢華,反而可以用簡樸來形容。
簡樸……
烏格奇深吸一口氣,感到胸膛中有一股奇異的情緒在彌漫。
身為邊人,他們當然不敢與大周相爭,而且烏格奇見過禁軍的樣子,那些身量高大挺拔的兵將騎在同樣高大的駿馬上,盔甲明亮,每個人都佩戴著鋒利的鋼刀與長矛——這種裝備水平,烏流部就算再過一百年怕也無法望其項背。
烏格奇感受著周圍繁華的景象,忽然微微眯起了眼睛。
往大周走了一趟,他固然體會到這個國家的強大,但也清楚地察覺到了這個國家的衰弱。
烏流部總體人口不到百萬,內部已經派系林立,上層腐朽,底層貧苦……種種問題不一而足,至於大周,人口比他們多,土地比他們廣,矛盾也比他們更加嚴重。
至於烏格奇本人,雖然是先代烏流部頭人的親兒子,但生母只是部中一個擠羊奶的女奴,年幼時一向被當做眾位兄長的奴仆來使喚,直到他長大後,因為體魄健壯,身材魁梧,辦事本事不錯,又善於討好那位成為了頭人的兄長,才獲得了一定的地位。
複雜的經歷讓他對部族的問題有著更深入的了解。
中原有著太多出色的人才,而且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據烏格奇所見,那些世家子女,上限固然極高,下限也極低,光他自己,就遇到過好些個各方面都足夠廢物,卻依舊能成為一地主官的士族。
更加讓烏格奇覺得有機可乘的是,大周這邊的新皇帝如今才十多歲,根本還不到可以束發的年紀,他以前讀過讀中原人的書,知道有一個詞叫做“主少國疑”。
對於內部矛盾日益嚴重的烏流部來說,現在算是最好的機會,他不指望能打敗面前的龐然大物,但總歸可以趁對方內亂的時候佔一些便宜。
烏格奇思忖時本來一直靜坐不動,此刻想得實在心熱,有些難以按耐,當下舉起面前的酒樽,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借此壓製沸騰的心緒。
畢竟是年節時期,縱然是宮中宴飲,也不會太過拘束來賓,各個朝臣彼此祝酒,說笑不斷,上方的天子也親自給推辭了太傅之位的袁光祿大夫倒了一杯酒,祝對方身體康健。
年節期間,溫晏然穿戴的都是能彰顯天子身份的禮服,她高踞於禦座之上,面孔被袞冕上的珠旒所遮擋,旁人很難看清天子的神情,但她卻能以居高臨下之態,將殿中情狀一覽無余。
她倚靠在案幾上,忽然想起穿越前老師曾經說過,不管講台下的學生在做什麽小動作,上面的人都能接著高度優勢看得一清二楚——當年溫晏然對此缺乏切實的感悟,如今一眼掃過去,才知道老師說的都是很有價值的個人經驗。
溫晏然調整了下坐姿的重心,與池儀低語:“坐在那邊的是哪個部的人?”
池儀一向隨侍在天子左右,十分擅長把握領導的想法,不用多加觀察,就迅速明白了皇帝問的究竟是誰。
“那是烏流部的位置,方才飲酒之人,應當是部族使者的侍衛。”
——池儀在某些劇情支線中能成為掌控一國政事的權臣,顯然也是個善於觀察細節的人。
溫晏然忍不住笑了下:“原來一隨行侍衛,也能有所思至此麽,倒是朕小覷天下豪傑了。”
池儀明白天子的言下之意,邊地寒苦,那些使者們來到太啟宮後,觸目所見都是繁華之景,是以要麽表現得畏畏縮縮,要麽就乾脆大吃大喝忘乎所以的享受起來,至於那位“烏流部使者的侍衛”,先是不言不動,隨後又急飲了一杯酒,仿佛是刻意在壓製些什麽一般,顯然是因為眼前場景,引起了對方的某些思考。
不是池儀瞧不起邊地部族,實在是因為這個時代,教育資源向來被世家大族所壟斷,中原人士都求學艱難,更何況外族,一些規模不大的部落,可能從上到下都找不出一個有腦子的人,而那個侍衛居然能在太啟宮乾元殿中認真思考問題,不管思考的是什麽,都與他的表面身份不太相符。
溫晏然又隔著珠旒往烏流部那邊看了一眼。
正使副使正在吃吃喝喝,瞧上去對宴會頗為享受——邊地部族地位卑下,他們不敢在殿中舉止無禮,免得惹怒大周的貴人,但從伸筷子的頻率看,顯然對宴會上的食物十分滿意。
至於那個年輕的“侍衛”,對方坐席靠外,又隱沒在隨從人員當中,正常來說確實不太容易引起身邊人的注意,一時忘記掩飾,舉止間難免會泄露一些心事。
溫晏然閑著也是閑著,習慣性地琢磨了下對方的來頭——烏流部的正使自顧享樂,顯然並不將身後那個“侍衛”看在眼中,而那位“侍衛”,居然也不甚在意身前的部族使者。
她猜測,或許是因為那個“侍衛”的身份既有高貴的地方,也有卑微的地方,兩相交織,才造成了如今複雜的境況。
溫晏然擱下筷子,看了看距離自己不遠的朝臣們,示意張絡去給國師倒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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