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琴軒呼吸有些粗重,她已經不知道應不應該再繼續說了。因為再往下,便不是什麽風花雪月了。
穆晴嵐卻不知死活地還在問,像聽一個事不關己的話本子一樣,興味盎然:“那後來呢?他們在一起了嗎?若那女子沒有修仙,凡人的壽命只有百年,霍玨今年一百七十一,那女子……死了嗎?”
段琴軒猛地抬頭看向穆晴嵐,這瞬間她想不管不顧說出一切,好讓穆晴嵐不再渾噩下去,看清楚他們之間橫亙的生死和錯位。
這段孽緣,到如今亦是……人鬼殊途。
可段琴軒卻像是被堵住了喉嚨,看著穆晴嵐含笑的眉眼,似是望著一從嬌嫩盛放的山花,一個字都沒有再吐。
她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麽霍玨當年只不過下山歷練一次,便會淪陷在一個凡女手中。
現在她有點明白了,如果穆晴嵐一直都是這樣子,從未改變過,那霍玨會淪陷,想來也在情理之中。
他生在仙山,舉目是一片莽莽雪原,身邊都是求問長生苦修劍道的無趣修士,北松山連隻色彩鮮豔的鳥兒都沒有。
乍一入了凡塵,驚見穆晴嵐這樣心思分明純澈如他熟悉的雪,卻性似繁花一般茂盛的人,怎能不眼花繚亂,難以自拔?
“他們當時沒能在一起。”段琴軒最終說。
穆晴嵐張大眼,認真聽著,段琴軒看著她,慢慢道:“但是後來……那個女子找到了她愛的人。”
“真好。”穆晴嵐說,“霍郎也找到了他愛的人!他愛我!”
段琴軒突然笑起來,笑得有些不可抑製,連淚花兒都要笑出來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飄然道:“確實很好……師弟也確實愛你。”
哪怕霍玨不記得穆晴嵐,哪怕她這一次連個人都不是,霍玨還是愛上她了。
哪怕穆晴嵐也不記得霍玨,卻陰差陽錯入了穆家,兜兜轉轉,一見傾心,再度與他相遇癡纏。又如從前一樣,輕易相愛。
段琴軒從前總覺得,這般兒戲的鍾情,左不過是少年躁動的情潮作祟,到底能有幾分真?總覺得他們不過因為沒能再一起,才格外的銘心刻骨罷了。
但輕易愛上,便是膚淺嗎?
顯然不是的,他們已經用彼此的命慘烈的證明過一次了。
正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段琴軒想到這裡心中突然豁然開朗。她甚至久久不曾再升的境界,也隱隱有動搖之勢。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生死循環輪轉不休。像盛極而衰,又似野火燎原春風再生。
注定會發生的事情,總會發生。
她又何苦枉做惡人,還未等緣結出因果,便斷定是苦果,那才是愚人自錮。
段琴軒從桌邊起身,吩咐穆晴嵐道:“將穆家的人放出來吧,我親自把他們送回去。”
穆晴嵐還沒聽過癮,還想鼓動著段琴軒再說一點呢。不過師尊到底忙得很,要走了穆晴嵐也不好纏著師尊講故事。
穆晴嵐將穆家半死不活的修士放出來,段琴軒很快讓弟子們將這些人捆起來。
臨走之時,段琴軒深深看著穆晴嵐,親昵掐了下她圓嘟嘟的臉蛋,道:“等霍玨重生,我再來。”
“徒兒,新年……平安啊。”
“嗯!”穆晴嵐又笑起來。
送走了段琴軒,已經後半夜了,今晚要守歲的,一眾精精怪怪們再度進屋,繼續熱熱鬧鬧。
穆晴嵐有一搭無一搭地喝酒,吃著年夜飯,和大夥愉快地說著話。
忍不住回想起段琴軒說的那些話,沾沾自喜霍玨為她破的各種戒。
一晚上都在“嘿嘿嘿”,“嘿嘿嘿”。
穆晴嵐偶爾也會想,她身前到底是個什麽人,又有過什麽經歷?會不會像霍玨一樣,也愛上過什麽人?
但是這種想法總是一閃而逝,她不甚在意。
她喝了很多酒,一個人喝了兩壇子。
她醉醺醺地抱著重生池嘟囔:“原來你還喜歡過其他的姑娘啊……村姑好看嗎?好看嗎?”
“嘖,我肯定比村姑好看,你當時親口誇我好看呢!”
“對,我至少比她白!嘿嘿嘿嘿……”
“而且我堂堂山鬼,我肯定比村姑活得久!能一直陪著你……你一定要愛我更多一點……嗝……”
“你快點重生吧,我們嗝,生個盈盈……我們生個盈盈嘛,這名字多好聽啊……”
穆晴嵐終於醉倒了。趴在桌子上眼睫顫動。
她把重生池放在桌上,就放在自己的面前,輕輕用手指點著,醉眼蒙矓的說:“師尊真吊人胃口,哪有故事說一半兒的?”
“你跟那個村姑,既然互相喜歡,為什麽分開了呢……”
而被她絮絮叨叨了許久的重生池之中,重生蓮之上,兩片花瓣悄無聲息地綻放。
這昭示著裡面重塑的神魂,正在飛速融合。
霍玨因為穆晴嵐的聲音,陷入了一重又一重的情境,他幾乎要被這些情境撕扯成無數個。
他一會兒在某個紅霞漫天的午後,同一個女子不知羞恥地滾在稻草堆裡面,生澀的唇齒相碰,心如擂鼓。
轉眼他又同女子在山間奔跑追逐,聽她清脆的笑聲貫徹山林,驚飛鳥群。
轉眼他又進入女子的夢中,感覺到溫暖平靜的夢境將他包裹。在旁人夢境裡面凶神惡煞翻天覆地的夢魘獸,伏在她掌心像個受傷的小狗。霍玨不受控制拉著那撫弄夢魘獸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感受她掌心的滾燙和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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