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生命的前一天,她聽到雲海之外有一聲龍吟傳來,響徹天地,悠悠不絕,但很快便被無邊無盡,滔滔流轉數萬年之久的雲海吞沒。
她說,她聽到了他的聲音。
仙婢道,一定是她聽錯,應龍早已殞命於天門前,她又怎會聽到他的聲音呢。
她無比堅定地說,她聽到了。
書載,“應龍之翔,雲霧滃然而從,震風薄怒,萬空不約而號,物有自然相動耳”。
那些騰湧的雲霧煙氣,是他來了,他來接她了。
這天早上,柔姬好像恢復了神志。
她雙眼是從未有過的清明,鄭重其事地梳妝打扮。
平日裡她總是咒罵,這一日卻似乎回到少女時的活潑溫柔,輕聲細語地哄著仙婢,對她說,她想出去逛逛。
她赤著腳走出風露殿,一直走到天門,望了望這茫茫無際的雲海,之後,便義無反顧地從天門一躍而下。
她知道,應龍沒死在天門。
昨日,他才真正魂歸天地。
因為她無比清楚地聽到了,他的靈魂自此掙脫了□□的束縛,龍吟響徹天地,他與山川江海,與每一朵雲,每一縷風合二為一,在仙門外不斷盤旋,等待著她,催促著她。
她義無反顧,舉身相隨,投身長風。
這一刻,她知曉,她的靈魂也將高高升起,他與她從此之後,再無老病死,再無愛別離。
她知道,他永遠都會準確無誤地接住她。
他載著她,他們的靈魂從此飛越過雲海,跨越過日月,潛遊過滄海,從此自由地翱翔於天地間。
雪下得太深。
凌守夷踉踉蹌蹌,栽倒在雪地中,渾身上下的力氣仿佛在這一刻也被抽開,竟再也直不起身。
不過一息功夫,大如席蓋一般的雪花便團團而落,幾乎將他掩埋。
溫柔的,靜謐的,猶如母親的懷抱。
凌守夷再也沒有了反抗的力氣,靜靜地,麻木地,仰倒在一尺深的積雪之中,如瀑烏發在雪地間鋪散開來,肌膚蒼白更勝冰雪。
顥蒼、柔姬、天帝、仙門的真相,仙凡之別,欺天的騙局……
……無數的信息在他腦海中不斷分崩離析。
天下有道,守在四夷……
天下有道,守在四夷……
這一刻,他還有什麽不明悟的。
修士按理來說不該覺冷,可他卻覺得渾身發冷,眼前發黑,四肢像灌了鉛一般又累又重。
原來他自小心心念念,渴望著得到他認可的外祖,對他殊無情意。
原來,他自以為維護著仙門法度,世間正義,渾然不知自己早已成了他人手中一把趁手的刀,被用來鎮壓反抗,排除異己。
他自以為替天行道,不過竊天盜地,助紂為虐。
這一十八年來奉行的原則與正義,一夕之間,如大廈傾覆,轟然倒塌,土崩瓦解,他這一十八年來一身踐行的大道竟成了個虛偽至極的笑話。
凌守夷隻覺得一陣迷惘。
原來他只不過是這俗世一芥,滄海一蜉蝣。
原來,活了這一十八年,今日始知,他不過是個,與這世上任何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普通人,並無任何區別的——
“凡人”。
凌守夷垂下眼睫,呼吸愈加急促,寒風如刀子般灌入雙肺,每一次吐息似乎都刮扯得心肺傷痕累累,鮮血橫流。
他體內流淌著的鮮血非但不比任何人高貴,甚至還源於這世間最貪婪,最無恥,最肮髒的盜賊之流。
耳畔嗡鳴不斷。
思緒也越來越混亂,他漸漸地迷失在過往紛亂的記憶之中,竟不知夢裡夢外。
一時之間,是幼時那個小仙童仇恨的目光。
一時之間,又是天罡神劍之下,罪仙死不瞑目的怨恨雙眼。
一時之間,是柔姬神志昏濛間惡毒的咒罵。
幼時的他,第一次遇見曲滄風。
曲滄風並不懼他名聲,他饒有興趣地望著眼前的小少年,笑道,這哪裡來的小神仙?
那時,他以為他與旁人都不同。
孰料卻誤打誤撞,發覺曲滄風主動接近自己另有所圖。
他收李琅嬛為徒,李琅嬛待他又敬又懼。
他的記憶越來越混亂,不受控制地陷入一段噩夢般的過往。
是白濟安、李琅嬛、曲滄風、夏連翹幾人聯手欺騙他,算計他,背叛他,與他刀劍相對。
他又怎能指責他們的選擇?
因為,他是個將父親生機也斷送在自己手上的不孝之徒。
是的,不過稍作聯想,他便全都明白了。
是他親手斬殺了父親好友。
是他親手將父母逼上絕路。
不仁,不義,不孝。
他這一十八年活得就像個笑話。
紛紛揚揚的落雪凍結了他的眼睫,凌守夷烏濃的眼睫如結霜花。
他越來越冷,冷得忍不住闔上眼。
如今他已然明了。為何任憑他這些時日如何轉圜,卻不過白費功夫。
因為世家想殺他。
因為天帝想殺他。
身為一柄劍,他太不聽話了。
他奉天帝為至親,天上的那位卻一開始便忌憚著他身上這半腔龍血,從未將他視作過自己的血脈親緣。
不過舍棄一個不太聽話的棋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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