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在長江以南,尚且還沒蝗蟲飛來,大半相鄰州縣的慘狀已相繼傳來,江蘇盱眙“蝗食禾稼殆盡”。安徽鳳陽“夏,大旱蝗,禾麥皆無,人食樹皮”。全椒“秋七月,飛蝗蔽天,禾苗殆盡,民大饑”。天長“大旱,自三月不雨至,九月,飛蝗蔽天,人民相食,子女盡鬻”。[注2]
長江是人類的天塹,蝗蟲卻不怕,歙縣被波及只怕也是早晚的事了,程世福那會兒就已經急得嘴角生燎泡了,想到好不容易長成青禾的莊稼將被蝗蟲食盡,隨之而來的必定是饑荒,他痛苦得夜裡睡不著,便起來繞著院子一圈一圈地走,走到天亮,拿冷水抹了臉,又強作鎮定坐鎮衙門以安民心。
那年長姐十四歲,他十一。也是在那年,長姐忽然從書局淘來一本佚名的《治蝗精談》,那真是一本好書啊!那本書程世福用了其中幾個法子都十分管用,寫得亦是字字珠璣,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也沒有農書中常見的要祭祀蝗神與劉猛將軍廟、金姑娘娘廟之後才能捕蟲的說法,懷章很喜愛這本書,反覆讀了數十遍。
他阿瑪就常說,長姐是有福氣的人,出去逛街總能淘到些好東西,懷章自小就受長姐影響,原本信奉的是“子不語亂力怪神”向來不屑這樣的神異之說,但安在長姐身上,又顯得那麽合情合理,否則這樣一本老舊發黃、殘破不堪的農書,旁人都尋不到,又怎會被長姐尋到呢?偏偏還是極有用的書。
從這本書上得來的法子,長姐後來又在程世福帶領農戶、鄉紳實用過後,與他一起將這些法子重新整理、改進,寫成一本新的《治蝗略》,程世福親自為女兒和兒子所寫農書作序,興致衝衝要獻給知府大人,希望他先在徽州刊印,之後上遞天聽,將治蝗之法普及天下,好拯救萬民,但當年的徽州知府是個極狹隘、無能的貪官,他面上答應得好好的,轉頭就將書給燒了。
什麽《治蝗略》,區區稚子能寫出什麽玩意兒來,程家每年冰炭孝敬才給那麽一點銀子,還想他出銀子替他刊印?他替他揚名?呸!
程世福並不知道,他還傻乎乎地以為知府大人已遞上去了,但朝廷並不重視,雖然遺憾,但也只能歎息一聲。
程婉蘊也對此不大強求,她一向以為自己能做的有限,假借尋得古書的由頭將現代治蝗的辦法交給程世福,不過是為了想讓自己的阿瑪能睡個好覺罷了,如果能救更多人自然更好,若是救不了,她也已盡了力。如果因此而一直痛苦,日子會過不下去的。
何況兩年後她就要進宮選秀了,她的心思又落在那上頭去了。後來歙縣蝗災漸漸少了,這事兒漸漸也被程家淡忘了,就連程婉蘊自個可能都意想不到,年輕時曾無意蘇過一回,那多年以前射出的子彈如今卻幫助了弟弟,也幫助了自己。
但程婉蘊十四歲寫的《治蝗略》,雖被貪官汙吏付之一炬,卻也被十一歲程懷章抄錄珍藏,這是他們集寫出來的第一本書,即便上頭不認可,懷章也想留個紀念。
因此,站在龜裂的田地上,張廷玉聽了蝗災就臉色蒼白,越發覺著頭頂上的烈日刺目暈眩,人也跟著打晃,卻忽然發現程懷章雖然面色凝重,但卻似乎一點兒也不慌亂。
“懷章,怪不得我阿瑪總說你穩重,”張廷玉有些佩服地看著他道,“真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都到了這地步你竟如此穩得住,這點我不如你。”
程懷章卻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這倒不是穩重不穩重的事兒,而是治蝗這事兒吧……”他仰起臉,那張素來有些冷板的臉因想起幼時的事而變得柔軟,難得對著不明所以的張廷玉笑道,“我熟得很。”
張廷玉呆了呆:“你還會治蝗?”
程懷章拉著張廷玉回去了,沒過一兩個時辰就把以前長姐帶著他整理的《治蝗略》給默了出來,看得張廷玉沉默不語:還有什麽是你不會的嗎?不是,都是一路讀書科考上來的,怎麽你會的東西都和我不一樣呢?
“你忘了我是哪兒的人?我和長姐自小就幫著阿瑪捕蝗,這些法子還是我姐姐找到、後來整理成冊的,她是個頂頂好的女子,只是你們都不信。”程懷章吹了吹紙上未乾的墨跡,“走,找匹快馬,把這些法子送到趙大人那兒,有他在,不愁下頭的人不用心!”
自打春日就在地裡發現蝗蟲卵的消息不脛而走,果然常常遭受飛蝗折磨的蘇浙皖三省百姓也都提心吊膽了起來,以往每次官府都只能督促百姓捕蟲,有好些的縣官會拿出自己的俸銀、以身作則與民一起捕蝗,但這樣往往捕也捕不盡,有些蟲卵除不盡,冬日裡沒有凍死,第二年又複生,因此百姓們又開始日日燒香拜蝗神,還有請跳大神的圍著自家田地跳的。
以往只能求神拜佛,但今年似乎有什麽不同,海寧的百姓是率先體會到不同的。
新來的海寧知府張大人自掏腰包,刊印了五千余冊的《治蝗略》,下發給各州縣、村落,還在鄉裡貼了布告,專門派遣官吏下鄉勸民捕治,那治蝗略上還畫有圖示,印得極為清楚,即便不識字的農民也能看懂。
海寧的張地主正讓自家孫兒將官府發的《治蝗略》念給他聽,他以前也是個地道的農民,後來轉而去走貨賣生藥材,掙下兩間藥鋪、醫館,置辦了桑田、藥田千畝,對於鬧蝗災的事兒,他比誰都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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