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嫣皺著眉,咕咚咕咚大口飲盡。
下榻更衣,平日裡她總嫌棄流螢下手太重,勒得胸部喘不過氣,今日倒是乖乖咬牙,一聲不吭地受了束胸之痛。
宮中雪化,恢復輿轎通行。
去崇文殿的路上,趙嫣翻出記錄兄長人際關系與習性的冊子,仔細研讀起來。
晨曦透過搖晃的垂帷灑入,她眼睫鍍光,菱唇緊抿,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仿佛此行不是去聽學,而是赴刑場。
流螢留意著周邊動靜,暗自歎息。
殿下到底是個及笄之年的少女,平日裡再伶牙俐齒,和肅王那樣心機深重之人交手也會露怯。
崇文殿外,禮部禮讚官立於左右。
等吉時到了,聞人藺方著正式的朱紅官袍信步而來。
流螢向前給主子整理衣袍,借機壓低聲音道:“娘娘會讓李浮跟著伺候,殿下不必緊張。”
趙嫣以余光向後看,果見一名眼熟的小太監捧著束脩向前,朝她笑出顆小虎牙。
趙嫣記得這張臉,是母后親自把關教出來的內侍,年紀不大,看上去白白嫩嫩,但做事相當機敏伶俐,是個信得過的忠仆。
趙嫣安心稍許。
按禮製,皇太子拜太子太傅,需下跪叩首,以示尊師重道。
然而對著這樣一個人……
趙嫣思緒雜陳,只能說服自己當座上那人是尊玉雕石像,拜一拜石像無甚可怕的。
“太子金枝玉葉,繁文縟節便免了吧。”
聞人藺開了金口,像是看透她心思似的。
趙嫣知他不懷善心,臉上卻做出感激的神情,攏袖朝殿中行了個規矩的學生禮:“學生謝過太傅。”
若尋常臣子受儲君大禮,當側身避讓。
聞人藺卻是連表面的謙卑都懶得做,坦然受之,可誰又敢說他狂妄呢?
禮讚官引太子入殿,內侍李浮奉上束脩六禮。
鼎爐焚香,上座的聞人藺一襲朱紅羅袍,貌若神祇。
他的眼睛是極為好看的,只是睜眼看人時無甚溫度,而顯凌寒壓迫。
趙嫣打起十二分精神,親自斟酒舉於眉上,躬身再禮道:“學生受業於太傅,請太傅飲酒賜教。”
隻待太子太傅飲下此酒,便算拜師禮成。
手中杯盞久久未被取走。
趙嫣舉了一會兒便開始手酸脖子疼,半晌,方聽到聞人藺道:“本王得聖上抬愛,粗鄙之人獲此虛榮,實乃慚愧。望太子多加勤勉,不恥下問才是。”
雖是勉勵之言,他卻說得極為緩慢,一個字恨不能拆成幾個音似的。
這家夥,根本就是在故意拖延!
腹誹歸腹誹,趙嫣面上仍要做出受教的神情,裝模作樣道:“學生謹記。”
她眼睫顫抖,高捧的酒盞也蕩起了細密的漣漪。
聞人藺這才紆尊降貴,抬手接過酒盞。
指腹不經意間與她相觸,勾起寒玉般的涼意。也不知他做了什麽,杯盞到了他手裡,抖動的漣漪立刻平息,化作一汪碧鏡,倒映著他幽深莫測的笑眼。
趙嫣捏緊手指,在袖袍中輕輕蹭了蹭。
聞人藺像是沒看到她這番小動作,將酒盞置於唇邊,輕嗅一番,而後一飲而盡。
他抬了抬袖袍,將酒盞倒扣於案幾上,姿態優雅至極。
趙嫣攏袖再禮,禮成。
皇宮中最危險的亂臣賊子,就這樣成了與她日日相伴的老師。
趙嫣隻覺自己的前路也如窗外深冬?冷霧一般,混混沌沌看不清方向,倒有點兒懷念在華陽行宮的無憂日子了。
阿兄的死,永遠是橫亙在她心中的刺。既然選此道路,哪怕荊棘遍地、粉身碎骨,也要走個明白。
定神間,禮讚官已躬身退出崇文殿,繼而兩排內侍提著炭盆魚貫而入。
趙嫣定睛一看,只見十幾個炭盆中俱是燃著霜白無煙的銀骨炭,滿滿當當塞在殿中各處角落。
趙嫣的書案旁,格外貼心地多擺了兩盆。
內侍們將所有窗扇打開一線透氣,便井然有序退下,自始至終未曾發出半點多余的聲響。整座大殿暖氣充盈,烘得人皮膚發乾。
“太傅,這炭盆……會不會太多了些?”
趙嫣輕聲囁嚅。
“多嗎。”
聞人藺巋然不動,眼皮一抬,看向面前裹得嚴實的小太子,“昨日太子說天寒體虛,本王才特意命人多備了些炭盆散寒,以免太子又頭暈目眩,不能提筆作文。”
“……”
倒也不必如此!
這麽多炭盆,恐怕她文章沒寫出來,人就烤得七竅生煙了!
趙嫣甚至懷疑聞人藺是故意為之。
偏生眼前的男人面若止水,言辭關切,好像真的只是在為病弱太子考慮。
趙嫣心裡有火,鼻腔裡亦是燥熱帶火,捏得手心全是汗。
“太子不必緊張,今日不讓你寫策論。”
聞人藺像是誤會了她的幽怨,屈指點了點桌面道,“坐過來。”
他語氣不算嚴厲,相反有種和風細雨的意味,可趙嫣早已見識過他的手段。
她隻得小步向前,硬著頭皮在書案對面坐下。
只要不寫文章,什麽都好說。
炭火一左一右烘烤著,趙嫣畢竟並非真正病弱之人,裹著厚重的狐裘,隻覺身上著了火似的,抿了抿發乾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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