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藺走過去,彎腰給她脫了靴履,聽她困頓的聲音含混傳來:“舅舅沒有招供,我懷疑他還有什麽招數。譬如拖到父皇聖壽,大赦天下之時……”
她聲音越來越慢,越來越小,眼皮都困得粘在一塊兒了,還有精神想這些。
聞人藺以掌托著她的雙足塞入被褥中,替她慢慢掖了掖被角,方撐著榻沿俯身道,“放心,人言剮之,刀尚未出鞘。本王這樣的惡人,怎會讓仇者死得輕松。”
趙嫣意識昏沉,無力思索他話中深意,隻隱約覺得聞人藺大概還未拿出最後的底牌。
她下意識往床榻裡頭挪了挪,讓出一半被子,讓聞人藺也躺下歇會。
聞人藺順勢坐在榻邊,就見一雙手臂藤蔓般纏上,擁住了他革帶冰冷的矯健腰肢,甚至還貼得更近些,自顧自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呼吸很快綿長起來。
聞人藺凝望側蜷在身邊的柔軟身形,視線從她眼角的淚痣到緋色的唇,眸中暈著繾綣的暖意。
他抬指摩挲她的鬢角,俯身以唇輕吻那片耳尖,悠然低語:“睡吧。”
……
趙嫣直至幾日後,才明白聞人藺那句“人言剮之”是何意思。
寧陽侯魏琰因私怨殘害聞人蒼,間接導致雁落關近十萬將士慘死之事不脛而走,一時舉國震驚,民怨四起。
先是曾與聞人家交好的霍鋒等武將請命徹查,繼而以明德館為首的年輕儒生們亦振臂高呼,緊接著無數戰歿將士的遺屬自發從各地趕來京城。
宮外萬人靜跪,上至八十老者,下至垂髫小兒,無一不身披縞素,相攙跪於宮門外,為那以屍骨築牆、寧死不降的十萬英靈討要說法。
此案愈演愈烈,民意如水,稍一動蕩便是狂瀾大浪。
一封封奏折紛至遝來,飛頁如雪,皇帝已經連著數夜未曾安寢,迫於民怨不得不加快刑部審問的進程。
四日內提審三次,幾乎沒有給魏琰留下任何斡旋的余地。
或許他也清楚,走到這一步,皇帝隻能用他的性命平息民憤,給天下一個交代。
今晨趙嫣醒來,就聽孤星前來稟告,說寧陽侯府的大門已經被憤怒的百姓潑了狗血和爛菜葉,連石獅子都被砸毀,一片狼藉。
孤星道:“卑職擔心,此事會牽連到殿下身上。”
孤星的擔憂是多余的。“太子”亦是魏琰一案的受害人之一,民間非但不曾遷怒於東宮,反而誇太子大義滅親、英明神武。
眼下唯一的問題是,魏琰的供詞中始終沒提及以冒名信毒害太子之事。
趙嫣忖量許久,決定親自走一趟刑部天牢。
朔風冷冽,冬陽黯淡,枯枝在宮牆上投下一片張牙舞爪的暗影。
順義門下仍跪著不少請願的英烈遺屬,最前方是一對耄耋之年的夫妻,顫巍巍互相攙扶著,瘦得如一截傴僂的枯枝,時不時以指拭去眼角滲出的渾濁液體。繼而是摟著孩子的遺孀,半大的孤兒,一個跪得暈厥倒下後,後頭之人自發補上空缺,一如他們的兒子、丈夫和父親那般,在戰場上前赴後繼,以血肉築牆換身後安寧……
可那些將士不是死在敵人手裡,而是自己人的暗算中啊!若是聞人蒼將軍沒有被害死,若是那天他們誘敵成功,坍塌礦脈葬送敵軍主力……那數萬人或許就能活著回來,與家人團聚。
趙嫣從馬車上下來,望著宮門外跪守在瑟瑟寒風中的人,難掩悲戚。
每一張麻木哀戚的臉龐背後,都是一個破碎的家庭。
“他們一直跪在這嗎?”她問。
“回殿下,跪了五天了,一撥人倒下就替上另一撥,皆是來為戰死的將士討說法的。”
刑部尚書躬身遠迎,恭敬道,“那對耄耋之年的老夫妻,生有三子,三子皆先後在戰役中亡故,如今孤苦伶仃甚是可憐。還有第三排最末的那幾名女子,皆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寡婦,剛成親丈夫就北上出征,連屍首都沒能殮回……令人扼腕哪。”
寒風襲來,趙嫣眼中一片濕涼。
她閉目,輕聲道:“去給他們備些禦寒之物,再煮些薑湯驅寒,所需費用盡管來東宮支取。告訴他們,朝廷一定嚴懲惡人,絕不讓捐軀赴國難者心寒。”
刑部尚書連聲道“是”,下去安排。
趙嫣定了定神,跟著提燈的吏員入了刑部大牢。
天牢內,陰冷腐朽的氣味撲面而來,趙嫣見到了關押在最裡間的魏琰。
他瘦了些,但看上去並無多少狼狽,頭髮以布帶束著,囚衣穿得齊整,依舊風雅潔淨。
他跪坐於牢中唯一一張破案幾後,正以羊毛氈打磨一支廉價的竹簫,舉手投足慢而不散,仿佛餐雲臥石,而非身處囹圄之中。
那雙溫潤如玉的手曾教過趙衍懸腕練字,曾笑著將她舉上頭頂,溫情的回憶被現實割裂,而如今她隻覺得這雙手可怖。
見她神情複雜站立牢門外,魏琰放下手中竹簫,倒是先一步開了口:“聖上有憫囚之心,準我在牢中擺弄音律,消遣時光。太子想問什麽,一並問了吧。”
趙嫣望著他自若的神情,沉靜問:“舅舅聽著門外將士遺屬的哭泣聲,難道不害怕、不慚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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