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隻好扶著牆,自己單腳跳著進去,坐等他回。
他沒叫她久等,很快返回,帶來一盒傷藥,說方才從太醫署取的,不知效果如何,叫她先擦傷踝,等回去了,他會叫人給她另外送藥。
絮雨接過,低頭脫下靴,除襪,露出一隻白皙的裸足。他略背身,目望門角。
腳踝不看不知,一看嚇了一跳。
才短短這麽些功夫,已是腫胖得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她抹了藥,照他指點,手掌按揉片刻,穿回鞋襪。
他回身,說方才已去宋伯康那裡給她告了假。
她抬頭看向他。
“放心,不是我自己去的!”他語氣平平地補了一句。
“此間有個名張順的宮監,他替你說的,等下也會送你出宮。日後你在這裡若是有事,吩咐此人便是。”
那天晚上要和對方劃清界限的言語猶如在耳,今日便遇上這樣的意外。
此刻除了道謝,絮雨真不知該說什麽,心裡更是訕訕,感到很沒意思。
“多謝你了……”她喃喃道。
他沒說話,走了出去。
片刻後,來了一個三四十歲的灰衣宮監,中等身材,寬額闊頜,一臉和氣,丟在人堆裡認不出來的那種長相。
他看起來是個低階的內監官,對絮雨極是恭敬,先解釋了一番,說去尋宋伯康的時候,稱與她從前在宮外有舊,方才遇她走路不小心扭傷腳,不能立刻上工。叫她心裡有個數,下回若遇宋伯康問,不至於兜不上話。因如今離正式動筆還早,時間不算緊,宋伯康讓她好好休息,等到痊愈再來做事也是無妨。
絮雨被他扶著慢慢走了出去,外面停著一匹馬。她上馬,經指點,從近旁一扇臨時開的專供工匠運送泥瓦石料等物的便門出了宮。
路不遠,她回到還在住的那間傳舍,人沒下馬,耳中便聽得一道似曾相識的聲音雀躍般撲來:“小郎君!是我!”
青頭歡天喜衝了上來,看起來好像早在這裡等著,伸手扶絮雨下馬,又一路攙送進去,取出隻青瓷小瓶,說是郎君從前得自西蕃的傷藥,治跌打外傷,效果奇佳,又將用法說給絮雨。
絮雨接過,笑著道謝。
“我跟郎君如今住得離你不遠,隻隔著一條街。廚娘晚些會來,給小娘——”
他啪地抽了下自己的臉。
“——給小郎君你送飯食。”
絮雨忙道:“真的不敢再勞煩了!”
“是她自己定要來的!和郎君沒半點乾系!”
青頭替主人撇清關系。
“她做的飯食比傳舍的可口。再說你腿腳扭了,行動不便,她來服侍,也是方便。”
絮雨沉默了。
在宮中已那樣麻煩過他了,此刻如何,其實也無大的區別了。
再推三阻四,倒顯自己惺惺作態。
“對了,小郎君你怎會來長安?”
青頭早就想來這裡瞧瞧,只是之前得過主人嚴令,不許靠近,故始終未能如願。今日人在家中坐,消息天上落,竟然讓他送藥來此,正中下懷,一溜煙跑來,此刻見到了人,怎還忍得住那一顆已壓抑多日的好奇心。
絮雨含糊應了兩句,隻說是想來長安尋上進的機會。
“小郎君你知不知道郎君是如何找到你的?”不待絮雨答,他自己便劈裡啪啦說了起來。
“當日你走之後,郡守好一番怪罪郎君。他和王子尋遍周圍,連你人影都無。收到告身後,不顧路遠,特意又先去你廬州舊居尋你,我是隨了王子先入的京。”
此事絮雨分毫不知,一怔,遲疑發問:“他還去廬州找過我?”
青頭“啪”一下,又打了下自己的嘴。
“我這該死的嘴!不說了!不叫我說的!”
絮雨若在恍神,並沒留意他的舉動。
青頭在旁憋了片刻,看她也沒追問,自己話說一半,卻難受得要命,忍了一會兒,實是忍不住,深心裡更替主人惋惜,找得這麽辛苦,為何不讓小娘子知道?
說一個字是說,說全部也是說,並無大的區別。
心一寬,點頭:“是,是!就是為了尋你,郎君最後一日才到的長安,我看他人都黑瘦了不少,可見路上有多辛苦。賀阿姆若是瞧見,必要心疼死了!可不止如此!後來那天我在西市無意遇到你,沒叫住,回來和郎君說了,他才知道你也在,找你找得更是苦!”
青頭一口氣把主人如何出城去找送水老翁,如何一輪一輪找她,找遍全城,最後查到漏登的那間旅店,才終於找到的經過說了一遍。
“郎君當日真是無心之過,誠心至此,小郎君你千萬莫怪!”
終於把想說的都給說了出來,青頭如卸下肩擔,人頓時爽利不少。
絮雨沉默了良久,道:“我沒有怪他。”
心滿意足的青頭回了,當晚那來暫時服侍的婦人也走了,又剩絮雨一人。應是足踝依然脹痛的緣故,睡到半夜,她再次自那反覆的夢境中醒來,冷汗涔涔。
閉著眼,心頭一時亂紛紛湧入無數的雜念:永安殿的熊熊烈火、不知下落的阿公、變作了簪星觀的舊居、昔日的阿姐與趙伴當,還有阿耶,如今這個潛居道宮、她至今連窺見一面也不得的聖人,他還是她從前的那個阿耶嗎……
往常夜深之時,當這一切若因某個機緣交織而盤踞在她腦海,她便會若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幽暗的汪洋,漂浮、恐慌、又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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