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的目光投向前方那夜色下的模模糊糊的連片雄殿峻樓的陰影,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聲音發澀。
“聖人出來,看到庭院之中竟也黑壓壓跪了幾十人,眾人亦是異口同聲,懇請他做決定。就在你阿耶震怒之時,列在最末的一名百長拔刀,率先自刎於地。接著,是近旁的執戟長,再是陪戎校尉,司戈——”
“他們跟著聖人以命拚殺,太子卻坐享其成,要他們如此交出一切,乃至身家性命,誰肯甘心。又知聖人性情,醒來知道,或不願做引敵攻城之事,已是議好,選甘願站出的人以死上諫,保證他們兒孫高官厚祿,無後顧之憂。”
絮雨駭然而動容。
寧王慢慢轉向她,眼裡流露出懼色,嗓音微微顫抖。
“公主,你能想象如此場景?從最低階的百長開始,自下往上,一個接一個拔刀,決然自刎,以死請求納言……”
“皇伯父不在現場,但當時場面之慘烈,可想而知。那些可都是你阿耶的親信部曲,平日作戰,無不是隨他蹈鋒飲血衝在最前的良士勇將,便那樣一個個輪流割頸,睜著眼睛,倒在他的面前……”
寧王的聲音停歇了下去。
絮雨隻覺胸中悶意翻滾,鼻息裡仿佛已嗅到陣陣催人作嘔的血腥之氣,幾又要嘔吐。
“我阿耶屈服了。”
她一把扶住近旁的一根金絲楠木巨柱,道。
“是。在他們自刎到第十個人的時候,你阿耶屈服了。”
“如今駙馬認定陛下之過,駙馬錯了嗎?駙馬沒錯。陛下做得對嗎?不對。但是當時情境,他又能怎樣?”
寧王的聲音充滿寥落。
“和太子的爭鬥已是箭在弩上,你死我活,哪裡還有什麽退路?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去做了。裴固此前屢次拒絕你阿耶籠絡,不願投效,成了絆腳石,更是成了你阿耶一方所有人的死敵。你阿耶便是再不願,他也只能被舍棄。”
“當年的這段隱秘,除了參與之人,連屋主陳王亦被排除在外,過後更是無人再提半句。我與裴冀後來偶有書信往來,他曾探問過我,我推說不知,他便再沒問了。但我猜測,以他對當日情勢的把握和他的大智,或是自己早已猜到了些內情。”
絮雨手扶著冰冷刺膚的粗巨廟柱,沉默。
“大射禮上,本王是主禮官。駙馬奪得頭彩,宣令後,陛下曾又私召見我,當時他仍是遲疑不決,道他固然極是欣賞裴家子,但召他入京,就近暗中觀察過後,認定此子隱有反骨,非容易掌控之人,將公主嫁他,陛下實不知是對是錯,更是他做過的唯一沒有把握的事。當時他也是心存僥幸,期盼公主和駙馬……”
“皇伯父!”絮雨截斷他話。
“當年馮貞平收到裴大將軍求助的消息,卻遲遲不發兵救援。這也是我阿耶的授意嗎?”
“不是!”寧王立刻說道。
“裴固之死,於你阿耶而言,是個意外。你阿耶只是允許柳策業羈絆住他。事實上,當時的目的已經達成。裴固守城十來天,這個時間裡,你阿耶足夠抵達長安。照原定的設想,那時,近旁軍隊支援,便可解圍城之困,過後,裴固即便再趕去長安,也是遲了,於大局無礙。是柳策業知你阿耶對裴固極是欣賞,心存私念,恐日後萬一裴固轉念投效,削弱了他的權力,私下勾結馮貞平拖延救援。”
“沒有人會想到,裴大將軍為守地,掩護住更多部下,最後竟做出那樣的抉擇,自己領著八百死士出了關。那件事裡,他是唯一一個真正踐行國士之風的君子,心存君國,不計身家。和他相比……”
寧王頓住,想是情緒亦起波動,片刻過後,方繼續說道:“當時你阿耶獲悉消息,我恰在他的身邊,他極是震動,半晌不言,隨後流淚,向著北淵方向跪地,叩首敬拜,久久不起。或在那時,他便下定決心要除掉柳策業了,然而情勢使然,登基後,國事紛雜,千頭萬緒,不得不繼續倚重那些人。後面的事,公主自己也都知曉。隻駙馬一直是陛下心中隱憂。”
“陛下對裴固,實是有愧,以我猜想,他最後終於同意,將你嫁了裴二郎,又對他頗多忍讓,應便是出於彌補之心。他原本應是希望,在柳策業一黨覆滅之後,北淵之事也就此了結,算是給了駙馬一個交待,駙馬就此罷手,大家往後相安無事,誰知他不肯乾休。”
“駙馬前夜闖宮,心中早已認定陛下是主使之人。誠然,是陛下,卻也是乾德朝的滿朝忠臣、功臣。要叫他滿意,便要動如今的半個朝廷。換做公主,公主會如何做?”
絮雨眺望著遠處紫雲宮那一片隱隱約約的殿脊昏影,收目轉向寧王,向他行禮:“多謝皇伯父今夜為我答疑解惑。皇伯父年邁,先回去休息。”
寧王卻沒有立刻走,又道:“當年的這件事不止令裴家人命運大變,對我震動亦是極大。蓋世功名將底用?高位恐怕多災患。榮華到頭來,更不過是一場空。陛下胸懷偉志,非一般之人,可忍天下人所不能忍之忍,我卻再也無心朝事,陛下登基之後,一心求退。蒙陛下不棄,這些年渾渾噩噩,日子逍遙,有時思及屍位素餐,亦是十分汗顏。駙馬是我極為欣賞之人,他又是誨兒師傅。這兩天沒有師傅消息,誨兒也是焦慮不安。陛下那裡,是不可能允許我多說一句的。但是,倘若公主這裡點頭,我這便去向駙馬解釋當年之事,免得駙馬困擾過多,累及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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