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冀收目,緩緩轉身,將哭號之聲留在了身後,繼續前行。
他登上宮階,在左右數百雙眼目的屏息注視中,行到了大殿的中央,向著金帳後的皇帝下拜,行禮。
趙中芳宣讀兩道聖旨。
第一道,即日起,擢升裴冀為中台令,加封太傅,位居宰相之首。
第二道,新安王李誨出身皇室,質厚資秀,可當皇太孫之位,以繼承大統,守國經邦,代天牧民。
這一道詔令,將在獻俘禮上昭告天下,鹹使聞之。
一應參與今日變亂者,悉數死罪,於獻俘禮日隨死囚一並斬首,以正國法。
在朝臣驚呆,又醒神過後所發的排山倒海般的山呼萬歲聲中,宮監抬起金輦,皇帝退朝離去。
第154章
金帳落下,內外兩方的世界隔絕開來,皇帝便慢慢歪倚在了輦靠上,那一雙方才如射曜電的眼目也瞬間黯淡,不複有光。
他微闔眼皮,狀若假寐,聽憑宮監抬輦,行在清早的宮道之上。
響在黎明時分的刀劍相交之聲已然遠去,宮閫中的血氣也漸漸消散。
曉色煙白,曠靜無人的宮道深處,又起一二聲春鳩的脆鳴。在微涼的穿過宮苑的晨風裡,露水於宮道旁植的木桂的青鬱枝葉上滾動。輦從枝下抬過,一滴落在了皇帝的額頭之上。
跟在旁的趙中芳立刻取了素巾,探手過去,輕巧地揩去水跡。輦中人一動未動,如在晨風裡睡去。揩畢,趙中芳望向抬輦人,二人會意,加快步伐。
“葉鍾離呢?”
忽然,皇帝眼皮牽了一下,低聲地問。
那夜過後,天明時分,葉鍾離便攜丁白崖遺骨去了。
“老奴苦留無果,和駙馬送他出的宮。陛下當時尚未醒來,故不曾告知……”
趙中芳小心地應。
皇帝凝神,仿佛在聆聽著來某個方向的遙遠的聲音。
自眼患青障,太醫調治也是無用後,皇帝的雙耳比起從前,倒愈發聰敏。無事時,他常一個人坐對小窗,沒有風的午後,窗前樹枝落下幾片凋葉,往往也能數得清。
“朕想過去坐坐。”皇帝道。
坐輦轉向,從永安殿的廢墟前經過,一路逶迤,來到了液池的深處,停在那一株老杏樹的前方。
晨風掠枝,一樹繁花,簌簌墜飄,如落下了一場晚春的暮雪。
皇帝在樹前坐了良久,從深懷裡摸出了一樣裹在羅帕裡的物件,又握在掌心,握了許久,慢慢遞了過來。
“留給他吧。”皇帝低聲說道。
趙中芳一怔,眼中浮出幾分驚訝。猶疑間,手抬了起來,卻沒有立刻接過。
“陛下……”他的聲音微微發顫。
“你哭甚?”皇帝轉面,兩道目光準確地停在了老宮監的臉上。
“老奴……老奴沒有哭。”
皇帝沉默了一下。
“照朕說的做吧。”他低低地道。
“是,老奴這就派人追上去!”
老宮監抬袖飛快擦了下眼角,小心翼翼地捧接了過來,轉身,一瘸一拐地快步離去。
又一陣風過,大片的嬌花不勝風力,狂飛下了枝頭。
春將盡了。
一朵輕盈的落花,如雪般,悠悠蕩蕩地飄來,無聲無息,停在了皇帝的一片衣袖之上。
他的另隻手動了一下,接著,摸索著,終於,摸到了這一朵落花。
他拈起。在鮮潤的、還充盈著飽滿汁液的花蕊裡,他如嗅到了一縷來自舊日的熟悉的殘香。
“阿景。阿景。”
向著指端落花,皇帝輕輕叫出了一個名字。
“快了,快了。還有最後一件事,等我給過交待……”
皇帝耷垂了眼角,喃喃地說道。
……
一縷魚白的曉色,破開黯淡蒼冥,映出李延那一道僵硬無比的身影。
尖銳的此起彼伏的呼哨聲響徹林野,這是李延部下呼召藏兵而發的信號。萬千尚在宿眠裡的山鳥受驚,離開巢穴衝上天空,繞著山頭,滿天啞啞亂飛。接應他的親信們將他護在中間,沿著青龍河朝山外的方向退去。
裴蕭元並未追趕,他停在馬背之上,看著李延在眾人護持下衝向了前方的一座拱橋,接著,一群人又停在了橋上。
對面,一隊人馬已是列在橋下,弓弩滿張,蓄勢待發。
“殿下莫慌!我們還有幾千人!他們馬上便來這裡接應殿下!大不了魚死網破!我等都是受過太子恩惠的人,我們護著殿下,殿下一定能殺出去的!”
親信們在他耳邊發著鏗鏘的誓言,又擁著他退下橋,轉而淌入身畔的溪河。
渭河的水,繞長安東去,支水流入蒼山,與春潮一道,匯作了這一條擋了李延去路的青龍河。
水流打著李延的腿腳,濕了他的衣袍,他被人裹著,逆水行到了溪河的中央,水面漫過腰胸,他一個踉蹌,被卷入旋渦當中。他被陡然變得湍急的水流衝得身形搖擺,如一晃蕩的,醉了酒的人。
又一片水花湧來,漫過他的脖頸和臉面,灌入了他的口鼻。他仿佛嘗出了一絲渭河特有的淡淡的水腥的味道,這叫他不禁想起他的少年時光。也是這樣的一個春日裡,他領著一眾羽林健兒在長滿青青碧草的渭河邊載酒縱馬。群馬歡騰,羽林郎們挽弓揚鞭,縱情高歌。
他突然流出眼淚,猛地止了步伐。任憑身邊人再如何呼喚,推搡,也是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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