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蠶,失身的擔憂倒是沒有了,只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京城八百裡。
被賣了都不知道。
她轉動著眼珠四下張望。
馬車寬闊,一應陳設精巧華麗,就像個縮小版的寢宮。
窗上罩著漆金菱紗,天光透進來十分明亮。
他坐在窗下,挽著衣袖批閱公文。
蠶蠶摸到他身邊,故意推開窗,趴在窗框上看風景。風從曠野來,拂起她的頭髮,也掀得他案桌上的書頁嘩嘩響,硯墨乾得飛快。
鎮紙壓住一個角,壓不住另一個角,筆落紙上,偏出長長一條墨漬。
終於,他歎息著把文書合上。
“……蠶蠶。”
清冷的聲線透出幾分無奈。
她笑吟吟偏頭看他,白生生的面龐映在他清黑的眼睛裡,一閃一閃地發光。
“從前我處理公事時,你也想要搗亂?”他問。
蠶蠶眨了眨眼睛:“不哦。”她沒過腦子地說,“你專注的樣子最好看,我哪裡會舍得搗亂!”
“……”
他望著她,目光幽幽,無聲地譴責負心薄幸蠶。
蠶蠶:“呃。”
她悄悄對了對手指,頗有點心虛地轉著眼珠:“可能是,從前環境不好,風大,你行軍帳篷裡面都是灰,沒什麽地方落腳,也沒什麽東西可看……”
他微微挑起眉尾,用目光示意她繼續。
“所以,所以……”蠶蠶絞盡腦絲,“我可能就是,就是……”
“嗯哼?”
蠶蠶靈光一閃:“救風塵吧!”
他:“……”
他屈起手指,無奈地叩在闔起的書本子上。
蠶蠶吐了吐舌,視線順著他修長的手指落下,無意間瞄到那金冊子上烙有“永樂五年”的字樣。
“……嗯?”她偏頭沉思。
昨天看《昭國紀年》,上面不是說帝號長安?
她這麽想著,就順嘴問了出來,“你不是長安帝嗎?怎麽變成了永樂?”
他的眼珠定了定,然後錯愕失笑:“張冠李戴了,傻蠶。長安帝是七百年前的古人。”
蠶蠶比他還吃驚,比比劃劃道:“書上明明寫著,長安帝是皇長子,不受寵,因為星象被打發到邊關,然後遇刺,揭棺而起,打天下。不就是你嗎?”
他笑著拍拍她的腦袋,“多看看書,你會發現——歷史總是驚人相似。”
“哦?”蠶蠶表示狐疑。
他搖響金鈴,讓人送來一本《昭國紀年》。
蠶蠶忽然想起,昨天她看長安帝生平時,他恰好回來,她便把書合上——當時厚重的大書本是半開的,也就是說她剛把昭國歷史看完一半。
他是新君,肯定是記載在最後面的,怎麽也不可能是長安帝。
……她搞錯激動對象了!
蠶蠶一陣麻爪。
他坐下來,把書本放到她面前,修長的手指閑閑翻書,很快,蠶蠶看到一行字。
【長安廿二年,帝禪位於侄,卒於新元四年。諡號正。】在這位帝王之後,昭國又歷經了四十一位皇帝(含三次亂臣篡位),才到當今。
長安帝確實是七百年前的古人了。
“歷史總有相似。”他道,“事實上,彗尾逐帝星的‘亂星之象’,每隔七十六年就會出現。我與祖先長安帝只是恰好都撞上星象,又恰好都有一個寵妾滅妻的父親,所以過往經歷相仿。”
蠶蠶更好奇了:“哦……你死之後是我救活的,那長安帝呢,他又是怎麽活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眸光微沉,語氣靜淡:“詐死吧。”
他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
“其實我也想過詐死,蠶蠶。”他說,“帝星被衝,預示‘國將易主’,父皇只有兩個兒子,倘若我沒了,父皇與二弟必定是要相互猜忌的。他們鷸蚌相爭,我得漁翁之利。”
蠶蠶點頭:“你死後,他們確實狗咬狗了。”
“蠶蠶,”他說,“我並不如你想的那般光風霽月,你對我失望,也是應該。”
他的眼睛裡多了些複雜沉重的東西。
蠶蠶搖頭。
她喜歡他並不是因為什麽風骨氣節,而是單純的見色起意。
如今這般,大約、是、始亂終……棄?
*
遠遠看見那片大澤,蠶蠶的心臟不禁“嘭嗵”一跳。
白日裡的翡夢澤,與任意一處淡水湖地都沒有什麽區別。圓的、長的湖澤連成片,湖間的沙洲上,長滿了低矮的綠草,密密覆到膝腿間。
蠶蠶驚奇地叫道:“哇,我夢見過這一幕,好熟悉!”
奇妙的感覺爬上心頭,越想越覺得似曾相識。
她轉頭,興奮地看著他,“你呢你呢?”
他道:“我看過圖。”
蠶蠶:“。”
下了馬車,她歡快地蹦到湖邊,躬著腰去看那遍地生長的碧流年。
青色的花萼隱在蘭草間,像一隻隻低垂閉合的小燈籠。
到了夜晚,它們就會綻開夜光花。
蠶蠶開始望天複讀:“天怎麽還不黑,天怎麽還不黑,天怎麽還不黑……”
回頭,見他站在遠處,負著手,仿佛有很重的心事。見她望過來,他連忙定了定神,衝她溫柔頷首。
……嗯?
蠶蠶偏著頭思考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