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安石那裡卻始終沒有反饋。
薛紹彭和明遠一起分析,都猜測王安石對明遠提出的新法弊病不是沒有察覺,可是明遠提出的解決方案,是通過教化百姓,讓他們以自下而上的方式監督官吏,避免施政過程中發生錯失——這種方案,卻是身居百官之首的王安石不太能夠接受的。
但無論如何,明遠的名字算是在司馬光和王安石兩人心中都掛上號了。
而且明遠和舅舅們一起編的那首童謠,也很快傳遍了陝西。無論是尋常農戶,還是普通手工業者小商人,大多明白了“青苗貸”是個什麽,也了解了承擔“青苗貸”之後,背上了什麽樣的責任。
據說這首童謠也傳到了河東各路,具體效果如何,明遠就不知道了。
而且這也和他沒關系——
他就是來花錢的。
*
十月初,長安便下了第一場雪。
明遠的生日便在這日。他早起先將舒氏娘子請至堂上,自己端正拜過了母親。
舒氏娘子看不清明遠的樣子,可是她聽了嘴甜的十二娘在一旁叨叨地形容兄長模樣如何端正英俊,眼中含淚,卻笑得合不攏嘴。
大早上的,薛紹彭就過來向明遠道賀,還帶了一堆賀禮送給明遠,說是自家祖母命人為明遠準備下的,末了又偷偷地向明遠求了兩盒明家特製的“牙膏”——最近天氣轉冷,家家戶戶開始用地爐和火盆,於是薛紹彭就又上火了。
到了傍晚,橫渠門下的師兄弟們都頂風冒雪地來到明家道賀,一起喚他壽星公。
最為熟悉明家的自然是小師弟種師中,不用明遠特別招呼,進屋就坐到了離明家“地爐”最近的地方,同時眼巴巴地望著明遠,仿佛在問:明師兄家裡今天有什麽好吃的?
明遠揚起嘴角一笑:“就瞧好了吧!”
不多時,胡四哥和阿關姐就各自端了幾個怪模怪樣的銅鍋出來。
這些銅鍋中間是一個用銅皮圍起的圓柱形,裡面堆著上好的銀絲炭,圓柱形周圍釘上銅皮,做成可以盛水的器皿。
當銀絲炭被點燃,銅鍋便開始發熱。注入銅鍋邊緣一圈的清水就漸漸燒開了,表面泛起魚鱗紋,隨即開始翻滾。
“遠之今日不會是請我們喝熱水喝飽吧!”
一個同門開口說笑。
明遠卻只是微笑搖頭,一如既往地賣關子。
少時阿關姐便托著一個大大的托盤,將一盤一盤的菜肴端了上來。大家一看,卻全都是生的——
肥瘦相間的兔肉被阿關姐的好刀功片成了細細的薄片,紅白搭配,煞是好看;豆腐被切得方方正正壘在一邊,與水靈靈的白蘿卜放在一起;這時節很少見的菘菜則為桌上添了一抹亮眼的綠色,這種蔬菜據說是長安京郊有溫泉的地方才種得出來的……
“遠之,”李複看得好奇,“這些是什麽?”
他一向知道明遠家中豪富,每次帶到文廟的“便當盒”中都有層出不窮的美味,連他這個做師兄的有時候都看不過眼,想要放下身段討上少許嘗嘗。
但現在,明遠過生日,不可能隻請人家吃生的吧。
明遠卻微笑著說:“各位請再稍待片刻。”
那邊阿關姐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又托出了一隻托盤,托盤上盛滿建窯的小瓷碗,瓷碗裡放著芝麻醬。這些芝麻醬細膩順滑,香氣四溢。
另有幾個小碗,則盛著香油、醬清、蔥花、蒜泥、芫荽、薑末等各類調味佐料。桌上已是擺得琳琅滿目,令人目不暇接。
明遠當即演示吃法。
他挾起一筷薄薄的兔肉片,丟進正在翻滾著水花的銅鍋中。滾水中的肉片上下翻滾著,紅紅的色澤宛若雲霞,煞是好看。
明遠同時隨手拿過一個建窯小碗,往芝麻醬裡調進了香油醬清之類調料,慢慢拌勻,再從銅鍋中將已經燙熟的兔肉挾出來,蘸了蘸調過味的芝麻醬,送入口中。
每個同窗都從明遠臉上看見了滿足。
還有什麽,能比在一個雪夜,與若乾親朋圍坐在一起,聚攏在熱騰騰的銅鍋跟前,吃上一頓涮肉更愜意的呢?
明遠當即伸手示意:“請,各位同門,請自便。”
橫渠門下弟子們都不再跟明遠客氣,紛紛舉箸,將兔肉和各色菜蔬丟進銅鍋裡去。
李複覺得這吃法好生新奇,卻對味道如何心生疑慮——這全生的兔肉,在白水裡滾過,味道能好嗎?
他眼見自己筷頭整片鮮紅的肉片漸漸變色,知道是已經燙熟了,便提起,蘸了按照自己的口味調製的醬料,便送進口中。
“唔!”
李複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喜的讚歎。
那片被燙熟的兔肉火候剛剛好,肉片腴瘦相間,瘦肉燙熟之後彈脆,肥腴的部分則柔潤可口。
李複乍一嘗時,覺得是醬料填補了滋味的缺乏,但是再細細一嚼,頓時隻覺得兔肉的油脂香氣從口齒之間迅速透出,與醬料的味道完美地柔和在一起。這種食材本味與調味完美融合的感覺,是李複從未體驗過的。
一時間人人吃得盡興,都是額頭冒汗,甚至連身上的夾衣也穿不住,向大家告個罪,起身將長袍脫去,一身短打地坐在席間大快朵頤。
“遠之,這是什麽新鮮吃食?”
李複邊吃便問。
明遠微笑著回答:“據說這是福建武夷山中人打到野兔之後,就地烹飪的法子。因為肉片在熱湯中反覆撥動,宛若雲霞飄忽變幻,因此得名為‘撥霞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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