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常面對好奇的小宮女,低聲道:“是禹藏家遣人進京,說他們在熙州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敗。”
小宮女睜著圓圓的眼睛,根本不知道秉常口中的“大敗”,意味著什麽。
“他們還說……他們還說……”
回想起剛才禹藏家的臣子在殿上說的話,秉常臉露憂色,眼中甚至透出一絲憂色。
“他們還說這次失利是因為宋人引動了天雷,以天雷殺人!”
“而太后不信……”
那小宮女聽說有“天雷”,也嚇了一大跳,不過很快便冷靜下來,衝秉常露出笑容,小聲安慰道:“官家……大王……天雷,不總是打壞人的嗎?大王又不是壞人!”
秉常一聽:這不正是這個道理?
年輕人在這笑靨與軟語的撫慰下,心情竟神奇地快速平複了,也回給小宮女一個笑容,然後道:“去替我把那些漢人的書都收起來,免得母后看見。”
小宮女歡歡喜喜地應了,轉身離去,將秉承留在原地。
“大王又不是壞人——”
小丫頭說的那句話卻還在秉常耳中回蕩。
這年輕人忍不住苦笑——他真的,不是壞人嗎?
他身體裡流淌的,是兩個野心家的血脈。
他的父親李諒祚殺掉了自己的權臣舅舅沒藏訛龐,而他的母親梁氏,正是沒藏訛龐的兒媳,與李諒祚私通,於是將沒藏氏的一切計劃都事先通知了李諒祚。
這道德嗎?——秉常暗想。
但如果沒有這些,就不會有他出世,更不會由他在李諒祚過世之後即位,成為西夏的王。
如今他軟弱而又無助,太后梁氏擅權,任用諸梁,秉常的舅舅梁乙埋正把持這夏國的大權,為所欲為。
這次說動禹藏家與青唐藩部聯手進攻熙河,也是梁氏與梁乙埋一力促成的,說是宋人在熙河開墾田地,設立榷場,互市貿易,這明擺著是在蠶食夏國的土地,侵犯夏國的利益。
而秉常卻總是覺得——只要母后這麽說,梁氏與夏國國內各大貴族的內鬥,似乎就會稍稍緩和些。畢竟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在那裡,能令夏國國內暫時抹下紛爭,一致對外。
只是如今秉常年紀漸長,支持他親政的夏國臣子越來越多。然而母后顯然已經嘗到了權力的甜美滋味,不會輕易放權。到那時候,還不知會怎樣……
李秉常如此想著,信步在宮室中向前走去,眼神沒有什麽焦點。
也不知在宮中閑逛了多久,他忽然一凜,悚然上前,恭恭敬敬地向面前的人行禮。
“母后——”
一身華服的西夏太后梁氏對秉常的恭敬十分滿意,笑著頷首,眼中似乎滿是母子親情:“大王今日朝議上累了,不妨早些歇下。”
“對了,那個為你收拾漢書,整理漢服,用漢家稱呼對待的大王的賤婢已經被母后叫人拖下去杖殺了。”
梁氏的眼神依舊溫情脈脈,似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寶貝兒子。
秉常一時間如墜冰窟,呆在原地,喉頭哽住,竟什麽都說不出來。
梁氏身後有一兩名侍女與宦官似乎在以同情的目光注視這位大夏國的國王,但在梁氏的積威之下,他們都立即收回了視線,一個個都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地侍立在這一對母子身後。
半晌,秉常終於勉力動了動喉結,艱難地開口,道:“多……多謝母后關懷……”
梁氏見她的目的已經達到,嫣然一笑,轉身便走。
過了很久,秉常才終於感受到知覺漸漸回到他身體裡。
此刻他的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侍從或是婢女。
但秉常依舊能感受到宮室中始終有暗中投向他的視線……
秉常就這麽艱難地前行,拚了命控制著自己,前行……一直到回到他的臥室裡,放下臥榻四周的所有帳幔,將臉埋進柔軟的毛皮衾被裡,他才能放任自己,無聲無息地哭起來。
第198章 千萬貫
進了臘月, 明遠收到了母親舒氏娘子的來信。
信上字跡頗為稚嫩,但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真,想必是十二娘代筆。
明遠想起他曾經寫信回家,提醒十二娘一定要讀書習字, 同時也要學會管帳理財——現在看起來十二娘應當正在努力中。
他明遠的妹妹嘛, 將來不愁妝奩不厚。
但也要防那些詭計多端的求親男——明遠不知不覺已經在心裡構思好多篇“快跑”文學。
舒氏娘子在信上回復:向華很好, 明遠無須擔心——她當年能收養十二娘,現在就能收養無依無靠的向華, 給他一個家。
舒氏信上第二件事,便是過問明遠的婚事, 借口是十二娘已經快要到及笄之年, 總不能哥哥還打著光棍,妹妹這邊已經開始提親——不知十二娘代筆時會羞成啥樣子。
明遠看了信便想,他與種建中之間的約定,是不是可以開始向舒氏先鋪墊一下了。
至此他才醒悟過來,在自己心裡,其實是早已經拿定了主意, 一定會信守那個“三年之約”的。剩下的就要看種師兄那裡了。
他再往下看……發現信上除了提到思念兒子,以及囑咐明遠不用過分擔心家裡之外, 就再沒別的話了。
舒氏娘子竟然完全沒過問明高義。
沒有任何打聽他這位“親爹”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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