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意味著正是他的到來,將師兄推入這樣的險境。
一時間明遠頭疼欲裂,心裡像是淤塞了一般,有種莫名的情緒馬上就要炸開來。
他就這樣抱著頭,伏在自己衙署中的公務條桌上呆了半晌。衙署中的官吏們竟無一人敢上前打擾,都認為他們的長官司監正在考慮有關國之財貨金融的長遠大計。
卻不知他只是在為遠方某個音信全無的人擔憂而已。
而最令他難過的,是那種全然無計可施,幫不上忙的無力感。
他抱頭痛思了好一陣子,一抬頭,發現自己正對著衙署中掛起的那塊“任務黑板”。
這是明遠入主金融司之後搞出來的新玩意兒,顧名思義,就是司裡今日要完成的公事,會一條條列出來,都寫在黑板上。
待到所有公事完成,黑板上的任務都被粉筆劃去,司中所有的官吏們就都可以“下班”了,除值班留守的一人之外,全都可以下班回家。
明遠頓時起身,取來一枚粉筆,同時敲敲這黑板,對周圍人說了聲:“我記在這裡的……不要擦啊!”
他算了算邸報上王韶進入露骨山並失去音訊的日子,然後在黑板上劃下六道。
此後每一日,明遠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翻翻邸報,然後在黑板上劃下一道。
黑板上的粉筆印記,很快積累到了十道……
十五道……
全無音訊……
二十道……
音訊全無……
據說朝堂之上,官家趙頊已在當眾懊惱,當初怎麽就一時糊塗,答應了王韶要求的“便宜行事之權”……
突然有一天,明遠在黑板上用來記日子的那些劃線,突然被司中一名新報道的小吏誤擦去了。
明遠望著擦得乾乾淨淨的黑板完全愣了神,根本顧不上責怪那位犯下“大錯”,在一旁瑟瑟發抖,等候上司訓斥的小吏。
他衝那小吏笑笑,示意這不是什麽大問題。許是明遠的笑顏太過溫煦,那小吏頓時歡天喜地地去了。
隻留明遠一人,站在空空蕩蕩的衙署裡,面對一塊乾乾淨淨的黑板……
明遠突然意識到,數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過去這十幾天裡,他的生活是如此灰暗,仿佛被覆蓋上一層巨大的陰影。
至此,他的人生已經完全與另一個人的產生了牽絆與共鳴。
采用最極端的假設,如果師兄這次真的一去不回……
他明遠,依舊活得下去,他依舊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人——
只是他心裡面會有那麽一塊……就此永遠空了。
*
五月,蘇軾的任命正式下來,由杭州通判轉任密州知州。蘇軾將先入京述職,然後再北上前往密州。
為此,大蘇歡天喜地地給京中好友們提前送信,好讓各位親朋密友事先把京中的酒局飯局安排起來。
明遠也在大蘇送信的摯友之列,但是蘇軾的信上卻多了些囑咐——
與蘇軾隨行,一起從杭州上汴京的還有兩人:史尚和蕭揚。
史尚如今已經在各家海商、金銀鈔引鋪、錢莊中擁有良好的聲望與豐富的人脈,是業界首屈一指的大管事,手握明家多處產業的管理權。這次史尚上京,是來與明遠商議,如今遍布各地的錢莊和金銀鈔引鋪日後該當如何配合宋廷所設的金融司的。
至於蕭揚,則是蘇軾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不敢將他置於視線之外。因此蘇軾轉官,便也將蕭揚帶回京城,交給明遠。
也就是說,蕭揚此人該到底如何安置,最後還要聽明遠的。
蘇軾為人灑脫大方,在蕭揚這件事上卻非常謹慎,可見對此人足夠上心,令明遠心中暗暗感激。
很快,他就見到了史尚與蕭揚。
兩人在南方和在海上待的時間久了,皮膚都被曬成了健康的黝黑色。
史尚還是一如既往地愛簪花,每日鬢邊的花從來不重樣。
而蕭揚也已經完全看不出北方遼人的半點特征,他連口音都帶上了濃重的杭州腔。
在明遠看來,蕭揚比以前開朗得多了,行事也頗為沉穩,在商業上頗有心得,有時史尚不在,蕭揚也能獨當一面。
另外,如今蕭揚在杭州也是個小小的名人:離開之前,蕭揚已升任蹴鞠冠軍隊杭州府學聯隊的隊長,是遠近聞名的“杭州蕭揚哥”,這名聲近日都已傳到京城來。
到汴京的第一日,蕭揚還在汴河船上,就露了一手凌空接球,讓不知何處飛來的一枚蹴鞠穩穩地停在腳面上,引得在大虹橋上圍觀的汴京百姓一疊聲叫好。
蕭揚卻表情冷酷,仿佛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就像是吃飯喝水一般,著實沒什麽特別的。
明遠:看來“蕭揚哥”的美名很快就要傳遍京師了。
遼主應該不會想到他一直在暗中搜尋的失蹤太子,竟是在汴京市井中被人人傳頌的蹴鞠高手吧!
暫時安置了史尚與蕭揚,明遠深夜將蘇軾與種師中兩人一同請來他的宅院。
種師中習慣早睡,見到明遠就打了個呵欠,問:“明師兄,是要商議蕭揚哥的事嗎?”
蘇軾與種師中是宋境中除了明遠以外,唯二知道蕭揚真實身世的兩人。
所以種師中隻以為明遠是要商議密事。
誰知明遠道:“子瞻公,端孺……我請兩位來,是想要請兩位做個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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