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明遠與種郎團聚了一月有余,就又要分開了。
只不過兩人本就商議在先,等到明遠將京中與新青苗法和金融司相關的一切事務都告一段落,他就辭去朝中的職務,返回陝西,與種建中團聚。
日後明遠或許會去橫渠書院侍奉師長,也可能會插手西北諸路市易務,摻和來自絲綢之路的貿易。
但是種建中有軍職在身,必定要戍邊駐防的。將來兩人是否有機會長相廝守——這兩人誰都不知道,也都刻意避開這個話題,不去深思。
七月下旬,汴京一帶已經不再如盛夏時一般炎熱,早晚的徐徐清風已經能讓人感受到幾分秋涼。
在這樣清亮舒爽的日子裡,明遠在長慶樓主持酒宴,率一眾新朋舊友,向沈括、賀鑄、種建中等人餞行。
這一席餞行宴不可謂不榮耀——連時任副相的呂惠卿,都撥冗出席,向沈賀等人敬了一杯水酒。
只可惜,話不投機半句多,呂惠卿喝完這杯酒,便推說還有其它要務,匆匆離開了。
等到“閑雜人等”離開,長慶樓的大閤子裡才氣氛自如,一眾至交好友索性將離情別緒拋在一邊,盡興喝酒唱曲。
董三娘抱著琵琶,坐在席間給眾人湊趣。
“各位聽過蘇子瞻公近日新作的一首《江城子》否?”
董三娘在開口之前,手揮五弦,她抱著的琵琶發出“錚錚”一聲響,聲調鏗鏘,似乎有金鼓之聲,立即將人們的注意力盡數引來。
明遠一聽“江城子”這三個字就立即來了精神:“可是蘇太守在出獵之後所作?”
“正是!”
董三娘向明遠盈盈笑著頷首。
“據說,蘇太守出城,有上千百姓隨行。蘇太守還曾說要親自射虎呢!”
這一下眾人全來了興趣,紛紛請董三娘演唱。
只聽董三娘手中琵琶弦動,傳出一聲,清亮激越,似可裂帛——她手下的琵琶眾人聽得多了,還從未聽過如此鏗鏘的開場,頓時精神一振。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①……”
董三娘是一介妙齡女郎,嗓音嬌柔,唱出這樣的句子本有些違和,但是她的琵琶聲激越而鏗鏘,令她清亮而高亢的聲音也多出了一等昂然威烈的氣概。
整座閤子裡一疊聲地喊好。連長慶樓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探頭觀望,尋酒博士打聽,那邊閤子裡究竟為什麽這麽高興。
明遠對這首小令自是再熟悉不過了,只是此刻聽來,隻覺得蘇軾有時會太過自謙——“老夫聊發少年狂”,蘇軾如今也不過三十多歲,縱然鬢微霜,當真又有何妨①?
有時蘇軾又雄心壯志得十分可愛——“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①”為了報答百姓隨太守出行,便要學著當年孫郎的模樣,要親自射殺猛虎。
這時,董三娘手中的琵琶聲漸漸轉弱,女子的歌聲裡則帶上了一絲愁緒,幾分期待。
“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①……”
那“馮唐”二字的尾音未落,董三娘手中的琵琶頓時再次錚錚作響,曲中的豪情壯志似乎排山倒海而來。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①”
“好——”
由種建中帶頭,眾人一拍桌面,全都站起身。蘇軾詞中興國安邦的豪情壯志在這一瞬間感染了所有人。
種建中高舉手中的酒盅,大聲道:“好一個‘會挽雕弓如滿月’!讓我等盡飲杯中之酒,明日便能‘西北望,射天狼’!”
他一個揚脖,手中的酒盞立即空了,胸前則多出一片淋淋漓漓的水漬,當真是豪情萬丈。
與座余人也如他一般,痛快地飲盡了杯盞中的水酒。
就連平時最怕夫人說他渾身酒氣的“五好老公”沈括,此刻也被這詞中的豪邁氣象感染,舉杯痛飲,又將空空如也的杯盞重重頓在桌面上,哈哈大笑,讓在旁隨侍的酒博士幫他再將酒杯滿上。
這一首《江城子》,調起了席上諸人心中所有報國熱情,甚至人人都用羨慕的眼光望著沈括、賀鑄與種建中三人,種師中甚至流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似乎就要開口向阿兄請求,將他一起帶回陝西去,“西北望,射天狼”。
這時閤子中的氣氛已經到了頂點,無論董三娘再唱什麽,都似乎越不過這首。
董三娘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心中便有些猶豫,目光在席間遊移。
突然她看到了秦觀,雙眼一亮,趕緊道:“聽聞秦官人於今年七夕也做了一首小令,如今名動京師,似乎叫做《鵲橋仙》?”
明遠心頭一喜:《鵲橋仙》?
秦觀終於把《鵲橋仙》作出來了?
他終於不用擔心自己當文抄公了?
誰知秦觀絲毫不以為榮,雙手直搖:“不不,千萬別,子瞻公珠玉在前,某的這首小令便著實難上台面……千萬別!”
董三娘想了想,也覺得與剛剛那一首的風格相去甚遠,便笑笑不再提此事,隻隨意奏些調子,不再歌唱,而是任由席上眾賓在“酒酣胸膽尚開張”時來幾句豪言壯語。
明遠想了想,湊近董三娘,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董三娘聞言忙不迭地答應,隨即又眼帶驚喜,向明遠看了一眼。
明遠垂下眼簾,表示默認了。董三娘知他不願聲張,默不作聲地站起,雙膝微曲,竟是不動聲色地衝明遠福了福,以示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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