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遠……”
種建中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他望望主動去牽了驛馬來的向華,和遞到手邊“踏雪”的韁繩,再轉頭望著明遠,眼神幽深。他雖然什麽都沒說,卻又像是將什麽都說盡了。
“好!”
種建中突然出聲。
“遠之,再會,珍重!”
他眼睛裡卻分明寫著:記住我們的約定!
明遠點點頭。
他不可能忘記的。
“子由……啊不,彝叔……珍重!”
蘇軾這時也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揮手向種建中道別作別。
種建中退後一步,拱起雙手,向蘇明兩人長揖到底——這是時人分別時最經常行的禮節,隨後帶著向華,牽著踏雪,轉身離去。
明遠卻在種建中身後,突然睜大眼睛,握緊雙拳:“一定,一定要努力啊!”
不止在說他的種師兄,而是在說這個時空裡的所有人。
一定,一定要想辦法扭轉指向悲劇的宿命啊!
種建中這時已經上馬,聽見明遠的聲音,瀟灑地向身後揮了揮手,似乎未來一定能被他握在手中——
須知少時凌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①。
*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到種建中與向華的身影在汴京城外的大道上怎麽也看不見了。明遠才回過身來查看蘇軾的情況。
“……夢入江南煙水路……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②……”
蘇軾口中依舊在喃喃自語,各種滿含離情別意的詞句就像是不要錢一樣地往外拋——
“別讓子瞻公再騎馬了,來,我們將子瞻公送到那邊大車裡走一段吧!”
明遠叫來史尚和蘇軾的伴當。
他來到隨行的唯一一座車駕後面,正要掀開車簾,忽然覺得不對——
他聽見了車中傳來細細的鼾聲。
明遠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一看:蘇軾根本沒有睡著,還在低聲吟誦著什麽,仿佛正在與古人談天。
明遠知道不對,連忙掀起車簾——
他吃驚不小。
而蘇軾被扶著慢慢過來,看見這一幕,也“啊”的一聲,連酒都嚇醒了。
這座車駕的車廂裡,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車廂地板上,腦袋枕著一件行李,正呼呼地睡得正開心。
明遠扶額:這還能有誰?這大概是放眼全北宋朝,“偷溜出門第一名”的種師中。
他隨即狐疑地盯著躺在地板上熟睡的少年,想要知道這小鬼究竟是不是裝睡——
如果剛才他與師兄那一番話,被這小鬼聽到了的話……
明遠輕輕咬著下唇,心裡轉著無數念頭。
而躺在大車裡的種師中,緊閉著雙眼,睫毛卻正心虛地輕輕顫動著,同時發出虛假的鼾聲……
聽到什麽都不重要,只要明師兄肯帶著自己南下杭州!
*
種建中硬著心腸離開明遠返回汴京城,一回到種家在汴京城中的宅院,就看到了弟弟種師中留下的信件。
這個小鬼頭,竟然師其故智,又在汴京城中偷偷搭上了蘇軾的車駕,打算跟著蘇軾與明遠一起前往杭州。
種建中見信之後沒多久,明遠就遣人回汴京城,將這個消息告訴種師兄,並向他詢問:要不要將師中送回來。
如果將師中送回汴京,明遠的考慮是,種建中眼看也要離開汴梁,以後京城裡恐怕沒有合適的人能夠照顧他。雖然有薛紹彭,但始終隔了一層關系。
但是如果種師中跟隨明遠南下,明遠的意思是,他能安排種師中跟隨蘇軾繼續學業,不算是轉投別家門下,但是想必不會耽擱了種師中。
種建中當即回復來人,既然明遠將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就尊重弟弟自己的意願。
忽然想起明遠給他留下的那包東西——事先為他收拾好的行李,他都還從未看過。
種建中心中頓時生出幾分溫柔,珍而重之地取出來,放在燈下,稍微等了片刻,才小心地打開。
只見裡面裝了不少東西——
有一隻狹長的小盒子,裡面裝著刷牙子和一軟管的牙膏。盛放牙膏的軟管上貼了一張小小的字紙,上面寫明了京兆府哪家店可以買到,還有一行明遠親手寫的的小字:“要保護牙齒!”
有一疊潔淨的吉貝布製成的貼身衣物。
種建中隨手抖開來看,見都是他穿慣的式樣:兩襠與小衣。尺寸也分毫不錯,不知明遠是從哪裡拿到他的尺寸的。
除了貼身衣物之外,還有一副胸甲,一件便服外袍。外袍的袖口和肘部都專門加厚,以防磨損。
除了牙具和衣物,剩下都是零零碎碎的小東西:
一盒自發燭,明遠寫清了可以聯系京兆府他家的炭行;
一枚單筒的高倍望遠鏡,估計是拜托了宮六專門磨製的;
一個射箭時戴的扳指,種建中試了試,大小依舊合適;
此外,還有一小盒用來防凍的馬油;
以及幾枚用油紙包起的木炭,明遠留書,說是可以用來潔淨水源。
每看過一件,種建中都笑歎一回:這真真是個精細到了極點的小郎君啊!
但同時,他心中也無比酸楚:這樣一個人,他竟然就這樣放手了,放他離開自己身邊,放他前去情敵所在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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