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如此坦誠,王雱不可能不領情。
明遠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王雱喚人來問起王安石那邊的情況,卻驚訝地發現,已經四更天了。他們若是再這麽談下去,天就要亮了。
“是我的錯,元澤兄,你該早些歇息才是!”
明遠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認為王雱是個“病人”。
誰知王雱自己感受了一下,卻覺得身輕體健,渾身上下,沒有半點不適。
一時間王安石的書房那邊也有消息送來:王安石與種建中兄弟早已談完,如今種建中兄弟正在王家的花廳裡等候明遠。
“哎呀——”
明遠頗為後悔:種師中翌日是還要回國子監讀書的,怎麽能讓這麽點小孩熬到這麽晚。
他與王雱一道,急急忙忙地出來。
見種建中端正坐於花廳之中,正在凝神沉思,不知在想什麽。
而種師中正躺在種建中身邊的一張圍子榻①上,睡得正香。他身上還蓋著一幅羊毛毯子,從花樣紋飾來看,應當是王家人的物品,估計是王夫人吳氏特地拿給種師中蓋的。
“師中明日還要上學,師兄……本不必等我的。”
明遠心裡一著急,這話脫口而出。
種建中這時已經站起身,目光嚴厲,在明遠面上一掃。
“自己師兄弟,一起來的,當然一起走。”
明遠頓時心虛得要命:他意識到自己只是怕與種建中單獨相處罷了。
王雱見時間不早,外頭又冷,便張羅著要為幾人安排馬車,卻被種建中婉拒了。
“衙內,真不必如此麻煩。我們兄弟幾人都各自帶了馬匹過來。這個時辰街市空曠,片刻間就到自家了。實在不必驚動府上的車駕。”
他隨即轉身,拍了拍種師中的小臉,種師中迷迷糊糊地起身:“阿兄!”看了一眼,發現親哥在自己面前蹲下。
種師中便自然而然地伸出雙臂,往種建中脖子裡一繞,然後伏在種建中背上,繼續呼呼大睡。
種建中輕輕巧巧地將他背起,明遠則隨手將自己一件領口帶翻毛的大氅兜在他們兄弟倆身上。
王雱頗有些羨慕地望著這橫渠門下的師兄弟三人,暗暗感慨著他們的兄弟情誼。他一直將種明三人送到前院,看著他們上馬,才轉身回去自己的小院,同時放輕了腳步,怕吵醒了妻兒。
相府外,原本候在街道兩側的車駕已經全都散去了。夜色深沉濃重,天色卻莫名有些發亮。
北風呼嘯地卷來,明遠一邁步,便打了一個寒噤:“阿嚏——”
種建中一偏頭,剛想說些什麽,卻見明遠自顧自從懷裡掏出一個手爐,然後回頭招呼向華,讓他也抱著暖暖手。
種建中苦笑著搖頭,先將種師中抱至馬背上,用明遠的氅衣將弟弟裹緊,然後再自己上馬。他知道明遠雖然將那一件大氅讓給了自己兄弟,但這家夥顯然不可能會凍著自己。
他抬頭望著發白的天色,這令他回憶起西北邊塞的初冬,第一場雪即將來臨時的情景。
隨即他又想起王安石對他轉述的,熙河經略王韶的提議——
回陝西,重新投身行伍,但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可以追隨王韶,前往熙河路,參與“熙河開邊”。
按照王安石所說,王韶極其賞識種建中,如果種建中投身於王韶麾下,王韶會給他最大的自主權。
如今朝廷將戰略重心從緣邊四路漸漸移到了這新設的熙河路,只要大軍在熙河路有所斬獲,領兵的大將與隨軍的文官,都能得到快速升遷的機會。王韶本人便是一個例子。
總之,在熙河路,種建中不必再擔心文臣武將之間明裡暗裡的排擠傾軋,爭功諉過。相反,他將得到來自上司的信任與全力支持,並且有一大片天地,可以任由他放手,實現自己的理想與抱負。
王安石所轉達的王韶提議,種建中並沒有馬上回絕。
他明白自己有些動心。
汴京城雖然綺麗繁華,但他在聽見任何有關西軍戰事的消息時,都能感到自己血管裡熱血湧動。
但口頭上,種建中還是謝過了王安石與王韶的青眼相待,並直說他在軍器監曾孝寬手下學到了良多,而且手上還有些“研發項目”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王安石對此並不意外,甚至該讚揚了種建中“有始有終”。
然而只有在此刻,種建中偏頭看一眼抱著手爐,正在慢悠悠上馬的明遠,才突然明白了自己心中為何有種強烈的不舍。
“小遠——”
他低聲呼喚。
明遠騎著踏雪,就在種建中身邊不遠處,卻完全沒有聽見師兄的這聲呼喚——明遠此刻正向空中伸出一隻手,帶著幾分孩子氣地呼喚道:“哎呀,下雪了!”
種建中仰頭:果然如此。
發白的空中,一片片厚實的雪花如鵝毛般悠悠飄落,覆在人頭上臉上,是一陣陣清爽的涼意。
種建中便用大氅將弟弟瘦小的身軀裹得更緊些,同時也聽見了種師中的鼾聲。
“真是和小時候一樣,在哪裡都能睡。”
種師中的鼾聲似乎便更響了些。
隨著蹄聲的的,兩人來到了街口。
這該是他們分別的地方了。
明遠往南,種家兄弟往西,各自就能回到各自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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