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名排版工人站在車輪一旁,一人手中拿著稿件,正一字一字地念著;另一人便伸手轉動兩個車輪,從車輪上安著的凹槽裡,取出一條一條,細長形,類似印章的物品放在手中的一隻長方形木盒中。
王雱湊過去看,只見那車輪上凹槽中存放著的,就像是一枚又一枚,規製統一的小小印章,上刻著凸出的反體單字,看材質應當是銅鑄的,鑄成之後又經過精心打磨,每個字的邊緣都非常清晰。
而工匠們取過那些如同印章一般的單字,將其整齊地排列在木盒中。
兩名工匠,一個念稿,一個排字,念稿的人負責覆核。須臾間一整隻木盒就排完了。
這時念稿的工匠便取來一直帶邊框的鐵板,在鐵板下方塗上一層藥劑。王雱鼻端頓時嗅到一層松脂的香氣:“是松香?”
明遠點頭:“對。”
念稿的工匠過來,將這鐵板往木盒上一扣,剛好嚴絲合縫地扣上。兩人再將兩個盒子一倒,那些小小的單字就全都到了鐵板裡,陽文的單字朝上。
念稿的工匠又將鐵板上的單字和手裡的稿子核對一遍,確認無誤。這隻鐵板就被工匠們送到另一個作坊。
在那裡,工匠們先將這枚鐵板放置在火爐上,稍稍烤製。然後有人過來,用一塊平整的木板將一枚枚單字的表面完全壓平。壓平的鐵板隨即送到印刷的匠人手裡。
到這裡,下面的工序王雱就都能看懂了——負責印刷的匠人在排好的版上刷墨,鋪紙,一軋,一揭,一頁書頁就印刷完成了。
王雱觀看了整個製版與印刷的過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和他所熟知的木雕版印刷工藝的效率天差地別。
普通刻印坊印製一本小冊子,可能需要雕刻工人刻上幾十片木雕版,堆在屋子裡都能堆老高。
而這裡,製一片印版竟只是一次撿出百十枚單字的工夫。
難怪明遠可以誇口,說是能夠在一個白天之內,將通常需要十天印刷的書冊一口氣印完。
他確實能做到。
看完這一切,王雱低頭沉思,終於又問了明遠一個問題:“遠之賢弟,方才愚兄進來的時候,始終聽見有打鐵的叮當之聲,敢問也是這作坊裡傳出來的嗎?”
明遠笑著頷首:“元澤兄好耳力。”
他隨即將王雱帶到另一進作坊裡,並且微笑著告訴王雱:“卻不是打鐵,而是銅匠。”
果然,王雱見到銅匠將冶煉提純過的黃銅在窯爐裡融成銅水,灌入事先準備好的陶模裡。
另有銅匠將已經鑄成的銅單字從陶模裡取出來,進行修飾,或挫或磨,將銅單字完全打造成為同樣規格,再將單字的邊緣打磨清晰。
最終王雱拿了一枚成品,舉在手裡端詳了半天,突然問:“這就是在排版作坊裡使用的那些單字?”
明遠點頭:“正是!”
王雱想象了一下漢字的博大精深——所有的單字都要一一鑄就,這份工,還有這花費……王雱此刻有點理解起汴京新近賦予明遠的一個稱呼:他這哪裡是“橫渠弟子”,他是“財神弟子”還差不多啊!
“想不到,”王雱輕輕地搖頭說道。
“想不到遠之賢弟為了這樣一件可以迅速印製書冊的刻印坊上投入如此之多。”
他就差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了:其實有些時候,也不需要在這麽短的時間裡印書,十天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誰知明遠只是看了王雱一眼,就淡然道:“元澤兄若是有興趣,不妨看看那本學刊裡呂師兄所寫的那一篇‘論生產力’。”
“讓兩名工匠,在一天之內,做完以前需要在十天之內做完的事,這就是單位勞動時間內產出的提升,這就是‘生產力’的提升。”
明遠說的話,令王雱瞬間頓在原地,陷入沉思。
這個年輕人蒼白的面頰上陡然浮起了紅雲,看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麽令他激動不已的重要事情。
突然,王雱拱起雙手,向明遠長長一揖,道:“遠之兄,王雱受教了——”
他一轉身,腳下飛快,迅速向作坊門外走去。
還沒走出幾步,又轉過身來,似乎是遺忘了什麽。
明遠卻早已想到,雙手捧著一本薄薄的書冊,正是那份學刊,奉給王雱。
“元澤兄,請——”
第60章 百萬貫
王雱離開刻印社的時候, 種建中剛好從門外進來,好奇地望著王雱急匆匆離開的背影。
“小遠,怎麽了?那是什麽人?”
明遠頓時很想翻白眼:“人家宰相家的衙內, 都稱呼我‘遠之賢弟’。”
種建中哈哈一笑, 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伸手揉揉明遠的腦袋, 說:“小遠跟我就不會這麽見外!”
明遠捂著腦袋跑開:鬼才跟你不見外呢!
今日旬休,種建中也同樣不用去軍器監報到。但他有幾個之前在京中認識的武職朋友,邀他去小聚。種建中就跟明遠打了招呼,說晚些再來找他。
“這不, 來觀摩你的新刻印坊了嗎?”
種建中一眼瞥見了刻印社最外面一間擺放著的《橫渠學刊》,忍不住愛不釋手,將書冊拿起來,展開一頁,將張載的《西銘》又輕輕念誦起來。
“你給我那幾冊,我都送出去了。”
念完那篇幾百字的《西銘》,種建中意猶未盡,用一雙略顯粗糙的大手輕輕摩挲著學刊的書皮, 流露出無比珍視的表情。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