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便邀種建中與他同去見來人。
兩人在會客廳裡坐下。不一會兒,一名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年輕女子輕輕巧巧地越過門檻,來到兩人面前,行禮道:“小女子平蓉,見過明郎君……”
明遠放下手中的茶盞,介紹種建中:“這位是種官人。”
他隨手一指堂上擺著的一張扶手椅,說:“平娘子請坐。”
平蓉雙肩一震,抬頭望著明遠與種建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明小郎君是城中有名的豪富公子少年郎,而他身邊這位竟然是位官人。平蓉萬萬沒想到,在這堂上,竟然留了給她坐的位置?
平蓉卻沒能從明遠與種建中臉上找到任何類似於“憐憫”或者“恩賜”的表情,這兩人一派尋常,根本不像她,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回事”看待。
平蓉當即斜簽著身子在扶手椅上慢慢坐下來,定了定神,道:“郎君敏銳,僅憑一張仿單就能猜到奴的身份。”
“但也沒能猜出究竟是你還是郝娘子。”
明遠挺無所謂地作答。
“若是我所料不錯,你們二位,與桑家瓦子之間,應當是出了些問題吧。”
這背後的邏輯說簡單也非常簡單:如果平蓉與郝眉與桑家瓦子之間沒有糾紛,她們二位應當現在還好好地在桑家瓦子的勾欄裡演出,也會作為最重要的“名角”、“大家”,出現在瓦子的節目單上。
平蓉一聽,當即低頭垂淚,道:“郎君所料不錯。奴此來,是為了郝家妹妹。郝眉日前被桑家大郎看中,要討去做小。郝眉不願,桑家就放出話來,那桑家勾欄再也不是她能邁進一步的地方……”
種建中聞言,已經是重重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杯碟茶盞叮當作響。而種建中一聲厲喝:“這不是仗勢欺人嗎?”
平蓉沒見過這種陣仗,被種建中的厲喝聲震得花容失色,眼淚也差點被嚇沒了。
明遠卻很平靜。
桑家的所作所為確實有點令人不齒:郝娘子不願意嫁與桑大郎做妾,對方就要砸了她的飯碗,毀了她的職業生涯。
但是,從律法上來說,桑家沒有什麽可以指摘的地方。
桑家是桑家瓦子的所有人,而桑家瓦子相當於一個供藝人們演出的“平台”,賺到的錢在藝人和桑家之間按事先約定分配。
而桑家與郝眉生出齟齬,選擇中止合作,也不是任何違法犯紀的舉動,只是一個商業決策而已。
再者,這也只是平蓉這邊的一面之詞。
明遠見過不少像平蓉這樣的人,知道她們多半都有兩張面孔,站在勾欄的舞台上,她們永遠都罩著一層面具,要麽是笑臉迎人,要麽是帶入了雜劇裡人物的喜怒哀樂。卸下這層面具之後,真情實感卻不知還剩了幾分。
明遠又如何能知道,平蓉此刻,是不是還頂著舞台上那層面具在面對自己呢?
於是他輕輕按住了被種建中一掌擊得叮當亂響的茶盅,托起來,輕輕飲了一口,然後才慢悠悠地說:“那麽,平娘子今日來見明遠,是覺得我能夠幫到二位娘子什麽嗎?”
他不過是一個看客而已。
即使舞台上天翻地覆,他也只是一個淡漠的看客,隻管把今天該花的錢花出去而已。
明遠在這個時空裡的心態基本就是這樣。
平蓉聽出了明遠的意思,低著頭,囁嚅著道:“聽聞明郎君的作坊掌握著汴京城裡所有仿單的印製……”
“確實如此。”
明遠有點小得意。
他不想壟斷整個行業,甚至也在刻意扶植一些可以與自己競爭的對手起來。但現在他的優勢太過明顯,汴京城裡,所有瓦子的節目單,都是他家作坊印製的。
平蓉會代替郝眉向自己求什麽?
她們會請求自己中止印刷桑家瓦子的節目單嗎?
但她們應當有這個自知之明,在商言商,明遠與她們沒有任何交情,又憑什麽要放棄桑家瓦子這一樁大單?
要知道,桑家瓦子的節目單,一來內容最多,而來印製的數量在全汴京城數一數二,明遠和刻印坊,從桑家那裡賺來的利潤是最多的。
因此明遠直截了當地向平蓉發問,單看她想要如何回答。
平蓉漲紅著臉,定了定神,似乎在努力措辭。
突然,她抬起頭,盯著明遠,語氣堅定地說:“明郎君,奴與郝眉,想要請明郎君的刻印坊稍賒幾筆款子……代為印製仿單,宣揚汴京城中一家新的瓦子。”
這個回答出乎明遠和種建中的意料,兩人同時問:
“什麽?”
“你們想要另起爐灶?”
汴京城中,十家著名的瓦舍,無一不是經營了數年的,規模與名氣早已擺在那裡。
只聽說過偶爾有瓦舍易主,但從沒聽說過有人想要從無到有,想要新創一家瓦子的。
因此這個答案才會如此出乎明遠的預料。
明遠這時像是突然坐不住了,背著手,在廳中來回踱步,似乎在思考。
“奴也想過,萬一這件新瓦子終究不成……”
平蓉神色淒涼,她自己應當也有預感:公開與桑家瓦子打擂台,她們兩個孤身女子,根本就沒有什麽成算。
“奴便是欠了郎君天大的人情和債務。到時我與郝眉便自賣其身到明郎君身側,為奴為婢,絕不自食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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