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此前王雱曾代表新黨,向蘇軾釋放了不少善意。此刻蘇軾若是再“臨席脫逃”,似乎實在是不大像話。
好在董三娘抱著琵琶過來,向官人們盈盈行了一禮,然後隨手撥弦,唱起一支輕松愉快的小令。
“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誰複商量管弦……”
剛好明遠過來,而且為了掩飾他微紅的雙眼與雙頰,隨手揮開那柄寫有“大食數字”的扇子,權當做便面。
席上眾人:……有點應景。
“……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②”
琵琶聲一收,董三娘強忍著笑意,起身朝重新入座的明遠與種建中福了福。
明遠苦笑著向她點頭致意,心裡想:這可真是應景,自己以後幾年恐怕真是“春草昭陽路斷”了。
他一坐下,王雱便關切地將視線轉過來。
明遠疲憊地點了點頭。
王雱便似舒了一口氣的樣子。
而席間尚有賀鑄等人,與種明兩人走得近的,大多也能猜出是怎麽回事。
果然,種建中隨即宣布了他的決定。
因此,這一席,不僅是為蘇軾送別,也是為即將返回陝西西軍的種建中。
蘇軾之前卻不知道這個消息,乍一聽聞,便即肅然。
蘇軾曾經在鳳翔做過簽判,陝西邊地的軍旅生活他也非常了解。
略想了想,蘇軾便起身,向董三娘拱了拱手:“娘子請奏,《漁家傲》。”
董三娘肅然應下,手指一動,泠泠曲聲頓時從她指下流出。
只聽蘇軾開口,曼聲吟誦:“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蘇軾的方法不是“唱”,而是“誦”,他本就聲音渾厚,抑揚頓挫,在琵琶的伴奏之下,吟誦起這首表現邊地風光、軍旅生活的詞作,效果竟比“唱”還要好。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在蘇軾開口之前,明遠便知文名滿天下的蘇子瞻到底還是選了這一首范仲淹填的《漁家傲》來為種建中餞行。
“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
蘇軾誦到此處,舉座之人無不感動,齊齊起身,舉起手中杯盞,隨著蘇軾齊聲念誦:“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③”
這就是范仲淹的千古名篇,一向溫柔小意的小令到此時方如唐時邊塞詩一樣,擁有了沉雄開闊的意象,蒼涼悲壯的氣概。且詞中道盡了邊庭之苦,鬱鬱悲憤之意,溢於言表。
蘇軾此刻面對種建中誦這首詞,既有勉勵,亦有強烈的不舍——畢竟種建中以後過的便是這樣的生活。
但是又如何,這世上注定要有這樣一群人,不到止息兵戈的那一日,便不能安安穩穩地待在家中,或是守在愛人身側。
種建中在眾人的注視之下,舉手將面前盞中的一盞新酒一飲而盡。
隨即他亦向董三娘頷首致意,道:“請奏《定風波》。”
明遠此刻就在種建中身邊,聽見“定風波”三個字,雙眼一亮。
董三娘手下,琵琶聲調一轉,叮叮咚咚地再次響起。
只見種建中望著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盞,凝神沉思片刻,開口也誦道:
“攻書學劍能幾何?爭如沙場騁僂囉。手持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
蘇軾一聽,頓時拍手叫好,連聲道:“要說豪邁氣壯,誰也比不上我們種彝叔。”
明遠卻伸手執壺,為種建中重新斟上新酒,也為自己斟滿了,衝著種建中舉杯。
兩人同時開口唱起那豪邁無比的下闕。
“堪羨昔時軍伍,漫誇儒士德能多……”
明遠眼光中含著狡黠的笑意,轉向蘇軾。
蘇軾立刻也想到了,哈哈一笑,抬手已經自飲了一杯相陪。
“……四塞互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④”
昔時范文正公敢的。
今日種家好兒郎,亦不可能推脫。
第148章 千萬貫
種建中與蘇軾轉官和出外的安排都終於定下, 而明遠也趁機公布了他在端午節前就將啟程,遠赴杭州。
蘇軾自然是高興壞了,每天去開封府上班都幾乎是唱著歌去的。
“遠之, 這太好了, 我們到杭州, 正好與蔡元長會合。”
明遠:……
他想了想,弱弱地提醒蘇軾:“蔡元長出任錢塘尉,錢塘與杭州,也不是同一個地方吧……”
蘇軾嘻嘻一笑:“無妨!錢塘尉的治所就在杭州。”
明遠:!
他怎麽不曉得有這回事?
“只不過蔡元長任錢塘尉有巡視之責, 不能長久留在杭州。”
蘇軾又補充了一句, 想到蔡京不能在杭州久留, 他就流露出愀然不樂的神情。
明遠:巡視好啊!蔡元長最好天天在外地巡視,不要回杭州!
而種建中聽說明遠去杭州可能會遇見蔡京時, 倒沒有對明遠說:“不許與蔡元長見面”“不要聽信那家夥的甜言蜜語”之類, 而是鄭重告訴明遠:
“小遠, 若是蔡京那家夥再欺負你, 隻管寫信告訴師兄, 縱使在千裡之外, 我種建中也要奔到杭州,為你痛揍此人。”
明遠:……咦?莫名有點感動怎麽回事?
不過他沒有多少時間與朋友們相聚了。一旦行程定下,他在汴京的所有產業生意就都要交給可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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