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咳嗽聲漸止,再度直起身,伸手輕輕撫摸喉間,然後又整理一番衣飾,似是為了掩飾頸中被勒出的痕跡。
他一瞥眼,剛好看見琵琶女在一旁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蔡京一個凌厲眼神遞過去,琵琶女渾身一激靈,手下接連彈錯了好幾個音,幾個呼吸之後,才重新穩住,將剛才那一曲小調順利彈下去。
蔡京,還是那個蔡京。
這時明遠見種建中並沒有大礙,只是醉得可以,趕緊先倒了清水,讓種建中先一口飲盡,免得他脫水。然後明遠就尋思著讓豐樂樓的人上一道醒酒湯。
他隨手打開閤子門,一轉臉,見到旁邊的蔡京。
“蔡元長,請回吧!”
“我想,你我二人,應該都希望,今天是彼此最後一次見面。”
明遠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蔡京已經重新束好領口,整個人看不出任何失態的痕跡,他甚至極其優雅地將袍角提了提,邁出穿著厚底官靴的右腳,突然看了看種建中。
與此同時,早先在閤子中侍候的那六名歌妓,因為得到蔡京的命令,此刻正低著頭,畢恭畢敬地候在閤子門外,大氣也不敢出。
蔡京看見這六名顏色姝麗的少女,眼微轉,看起來心中已是有了計較。
他別過頭,望著種建中,大聲開口:“種彝叔,他的確是人間殊色,比她們都要出色百倍千倍,不是嗎?”
種建中醉眼乜斜,張口就噴出一股濃重的酒氣。他隻管盯著明遠,迷迷糊糊地冒出一句:“是——”
明遠的臉頓時往下一沉。
明遠的相貌確實出眾,但他最不喜歡的,就是旁人只因為他容貌出色而忽視了他這個人。
而在明遠內心,他最害怕的也是師兄因為他的容色美好而才願意親近他。
畢竟,當初這位師兄與他打頭一個照面,就曾經笑過他像女子般“嬌弱”的。
他很怕師兄將他當成是一個女子來喜歡。
種建中此刻受那大半瓶的“酒露”影響,醉意已經有了七八分。他此刻喃喃說著的,很容易讓明遠誤認為是他的心裡話。
“小遠……”
“小遠——”
種建中望著眼前那張清秀絕俗的臉,一片癡意油然而生,他輕聲喚著明遠的名字,聲音裡透著無限迷戀與求而不得的焦灼。
他無法表達。
他不是蘇軾賀鑄,能為了傾訴衷腸而寫出纏綿悱惻流傳千古的句子。
如果有把利刃在手中,他或許會願意將胸膛劃開,他那顆心上早已寫滿了明遠的名字……
可是在此刻,在酒精的強烈作用之下,種建中能做的,卻只有搖搖晃晃地伸出雙手,輕輕托住心上人的臉頰,同時含混不清地不停呼喚。
呼喚他喜歡的人名字。
這個獨屬於他的名字,這世上只有他會這麽稱呼——小遠。
閤子外,蔡京見這枚猜忌的種子已經成功種在了明遠的心裡,當即冷笑一聲,隨手帶上閤子的門戶,衝外面六女和酒博士溫文笑道:“做得不錯,人人有賞!”
*
如果醉酒程度可以打分,種建中最少醉了有80分了。
如果酒品可以打分,明遠給種建中的評分會是——不及格。
他突然發現面前的人影迅速放大,頃刻間師兄那張熟悉的俊臉已經貼在自己面前。
“小遠……”
隨著一聲歎息,明遠被他所熟悉的溫暖氣息所環繞,只是這熟悉的氣息裡夾雜著強烈的甘甜酒意,都些是那甘蔗酒露的氣味,太過甜蜜卻暗含危險,令明遠暗自警覺。
下一刻,他感到兩瓣熾熱的嘴唇輕輕地觸碰自己的前額,兩道強有力的臂膀正試圖將他納入那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中。
明遠似乎也要醉了,被這瞬間席卷全身的奇異感覺衝昏了頭腦。
緊貼著額頭的雙唇卻在緩緩地下移,輕輕地印在他的鼻梁上,繼而又柔和地挪到了他的鼻尖。
明遠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人,正緊閉著雙眼,睫毛很長,輕輕顫動著,似乎正用心做著探索。
他還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為什麽如此勇武、如此英雄氣概的師兄,竟然也會有這麽長的睫毛?
——警報!紅色警報!
明遠在這奇異氛圍造就的溫柔陷阱中陡然清醒過來,靈活無比地鑽出來——要對付一個酒品不及格的80分醉鬼,明遠自信能輕松應付。
他抬手將桌上種建中還未喝完的清水全部倒進了自己的手巾裡,然後一回身,“啪”的一聲輕響。
清冷冷的手巾拍在臉上,猛地驚醒了種建中,令他睜開眼睛,慌亂地用衣袖去擦拭臉上的水漬。原本七八成的酒意,這時恐怕被硬生生嚇成了五六成。
還尷尬留在閤子中的琵琶女索性停下了手中琴聲,默默坐著,保持安靜,讓這一對師兄弟自己解決自己之間的問題。
“小遠!我……”
種建中試圖伸手去握明遠的手腕,語無倫次地開口:“我沒有,沒有……小遠,我做了什麽……”
“或者……我說錯了什麽,冒犯了你?”
種建中太熟悉眼前這人,知道他用這種既疏離又淡漠的眼光望著自己,是真的惱了,惱恨自己做錯了事,說錯了話。
“不要,不要用這種眼光……”
被明遠用這樣的眼光看著,種建中瞬間覺得自己的心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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